明庄的秋季景色最美, 庄子里各色的菊花争相怒放,举目眺望远处的群山,山上的树木花草颜色一层层, 浓烈绚烂夺目, 伴随着福山寺的晨钟暮鼓,悠然不似人间。
明令仪趁着明哥儿午睡之后, 才有功夫在湖边的亭子里蒸几只蟹, 煮一壶黄酒吃上几杯,否则等他醒来,这大好的日子马上就会被他的碎嘴子全破坏掉。
“我也要吃酒!”
“为什么你们能吃酒我不能吃?”
“为什么我不能下湖玩水?”
“为什么我不能吃太多冰?”
每天睁开眼,明令仪耳边萦绕着他的千百个为什么,就算有再好的耐心也会被他烦死。
明哥儿大名霍之明,他足足到了两岁时才开始说话,开始明令仪还不以为然, 觉着小孩子说话晚倒也常见,只是秦嬷嬷担心得不行, 连着她也跟着紧张。
明令仪忙着仔细检查了他的舌头,见平时大家说话他也能听见, 只是捡他喜欢的听,比如他玩得正起劲的时候, 让他去睡觉,他就会假装没有听见, 若是说有他喜欢吃的奶酪,手上的九连环一扔立马跑得飞快。
她怕自己的本事不够,还特意去请教了方外大师,他神色慈爱,笑呵呵看着明哥儿将他的佛珠摆在地上, 小指头点来点去似乎在数数,朝她翻了个大白眼道:“你瞧他那模样,活生生就跟他阿爹小时候一个德性,开始时嘴跟锯嘴葫芦似的,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你还是好好享受现在的好日子吧。”
明令仪哭笑不得,原来是像了霍让。直到有天到了他该睡觉的时辰,他还在屋子里闷声不响试图爬上多宝阁去拿顶上的玉雕,她气得将他揪下来,训斥道:“如果不睡觉,明天不许吃奶酪!”
“不!”明哥儿睁大与霍让酷似的双眸,小嘴倔强地翘起来,小脚还用力在地上一顿,使出浑身解数梗着脖子字正腔圆反抗。
明令仪诧然瞪大眼,浑身一松几乎没有哭出来,旁边本来想护着他,又怕明令仪生气的秦嬷嬷,早已泪流满面,双手合十连着四处拜了拜,“哎哟都是菩萨保佑,我们的明哥儿终于说话了。”
明哥儿小脑袋转得飞快,知道谁好说话,上前扑进秦嬷嬷怀里,拉着她指着玉雕奶声奶气道:“我要!”
明令仪心中的一颗石头总算落地,这下可不能惯着他了,弯腰抱起他往卧房里走去,威胁着他道:“要玉雕还是奶酪,你只能选一样。如果你不睡觉,你一样都拿不到。”
明哥儿瘪着嘴,倔强地盯着她要哭不哭,见她脸色不虞,极有眼色立即偃旗息鼓,小手搂住她的脖子,蹭了蹭她的脸,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阿娘,都要。”
明令仪听着他糯糯的声音,心都快化了,可这小子实在太狡诈,居然在这时候还不忘讲条件。
她没好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将他放在小床上替他脱下衣衫,塞进缝好的睡袋里,柔声哄道:“快快睡吧,睡好了才能长高,自己以后就可以拿到玉雕啦。”
明哥儿出生之后,她能亲自做的事都亲力亲为,亲手带着他长大,也没有请奶嬷嬷这些人,只有秦嬷嬷与夏薇在旁边搭把手。
等到他能自己吃饭时,也从来不许人喂他,哪怕他吃得满身满脸都是,也只是重新换身衣服擦洗一番之后了事,以后他就算是呼风唤雨的君王,她也并不想将他养成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
霍让对她所有养孩子的方法都言听计从,唯一不满的是她生孩子之事,自从她告诉他有了身孕之后,他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生怕她身体有哪里不舒服,生孩子会不会有危险。
在她生明哥儿的那天,霍让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本来想要冲进产房,却在门口就软了腿脚,直愣愣晕了过去,惹得明令虞与明修德暗自翻了好几个白眼。
霍让现在最大的怨气是,他还是孓然一身孤零零住在宫里,好不容易抽空去明庄见见她,可还有个拖油瓶寸步不离跟在她的身后。他烦得恨不得将这小子拿出去扔掉,心里暗戳戳早就在安排,等着他走路再稳当些,就把他扔到先生那里去。
明哥儿从出生起,他的先生霍让早就排好了,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明修德与方外大师,在他们教导之下,他就算再蠢,大齐江山也不至于被败掉。
朝堂上下,知晓霍让与明令仪之事的,也只有那么几个心腹之人,其他的也许知道一二,却都讳莫如深,无人敢提及。
可有那蠢得透不过气的,还在不断上折子上霍让充实后宫,兼着提及他子嗣的问题。也有人听到点风声,受了有心人暗自挑拨,重新提及了定国公爵位的问题。
以前许姨娘去世时,因为朝堂动荡,高御史聪明地没有跳出来,这时候得了这么大好的时机,上了折子弹劾明令仪,说她是杀害定国府上下的凶手,当朝要撞柱子死谏。
旁边的同仁忙上前拉住了他,他还在那里嚎叫哭喊道:“臣今天就算拼着一死,也要把毒妇绳之以法,定国公为了大齐边疆征战,最后却落了个惨死的下场,这何以能安功臣的心!”
明令虞自始至终神色不变,平静地道:“不知高御史是从何处得来的说法,你可有证据证明是舍妹杀人?我谅你也没有,不过没关系,可以开棺请仵作重新验尸,看定国公府上下之人是怎么死的。”
高御史愣了下,明令虞看上去光风霁月,却这般狠戾,连着死人都不放过,想要掘坟让死人不得安息,怪不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真是跟他那妹妹一样狠毒。
他怒道:“明枢密使,御史之责就是闻风上奏,自古以来规矩本就如此,我是大齐的言官,若是听到这等骇人听闻之事不上奏,才是我的失职!”
如今虽然天下太平,朝堂内外也日渐安稳,霍让大权在握,他也不能当场杀言官,只冷声道:“御史虽有监督劝诫之责,可也不能信口雌黄,万事得讲证据。若是御史随意弹劾某人,都要连累其他衙门跟着去查案,那他们平时不用做正事,都去为你们莫须有的指责忙活算了。
规矩,什么规矩,前朝的规矩还管着我大齐,真是笑掉大牙!王相,着你牵头,重新拟定御史弹劾的规矩,若因捕风捉影之事乱上折子者,是否该按例处罚,退朝!”
朝堂之事明令仪也听到了些风声,不过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前有明令虞,后有霍让,要是他们都摆不平,那她急也无用。
太阳煦暖,风中夹杂着酒香与桂花香气扑在脸上,她连着吃了几杯酒,眯眼靠在软塌上,只觉得惬意至极。
这时夏薇走进暖阁,见到她微闭着眼享受的模样,迟疑了一下又要退出去。
明令仪早已听到她的脚步声,睁开眼叫住了她问道:“何事?”
夏薇笑着摇摇头道:“倒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是孙姨娘来了,我见你在睡觉,想着让她等一会。”
明令仪坐直身体,笑道:“无妨,叫她进来吧,等会那混小子又该醒了。”
夏薇也知道明哥儿精力过人,他起来后大家都会不得安生,讪笑着退下去将小孙氏带了进来,她远远地就曲膝施礼,笑盈盈地道:“我这是赶巧了,正好能讨杯酒吃呢。”
明令仪招呼她坐下,亲手倒了杯酒放在她面前,指着碟子里的螃蟹道:“蟹还是过了中秋才肥,你尝尝看,若是喜欢等下回去时捎带几筐子回去,帮着送一筐给二叔,剩下的就留着你与岚姐儿吃。”
小孙氏忙颔首施礼,随即又笑了起来:“每次来夫人这里手上都不会落空,我可得多来几次。岚姐儿本来也要跟着来,我想着今天赶得急,就没有带她。”
明令仪微微抬了抬眉,小孙氏乖顺听话,经常来明庄走动,明哥儿事亦没有瞒着她,她嘴严实从来不敢多言一句,否则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也没有多寒暄,直接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小孙氏靠近了些,神色忧虑起来:“夫人,我听说朝堂之上在弹劾你,说你杀了人,收养了孤儿跟着你姓明,就是心怀不轨为了继承国公的爵位。
朝堂之事我不懂,夫人肯定有应对之法。只是有人提议,让本在皇家寺庙修行的后妃们回宫,我想他们提出这些是假,想要送家里的女儿进宫固宠是真。
府里的那家绸缎铺子,最近我看了下账册,真是吓了我一跳,最好的缂丝锦缎,卖出去的量足足是前几年的五倍,我当时还纳闷,今年就算年成再好,也不该有那么好的生意,就去铺子里亲自瞧了一天,你猜怎么着?”
明令仪将国公府的铺子给了几个给小孙氏管着,她能赚些体己钱又不至于太无聊,没想到她倒管得挺好,对生意之事上手极快。明令仪最后干脆将府里的铺子全部交给她管着,平时只管查查账,见到账目清楚,倒也省了许多心。
小孙氏也没有故弄玄虚,皱眉道:“这些布料都是给小姑娘选的,有好几家的小姑娘都与夫人一样,祖上有胡人血脉。”
明令仪愣了下,顿时明白了这些人只怕是听到了风声,想找与她相似之人送进宫里去。她笑了起来:“随她们去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能管住的,也只有我自己。”
小孙氏怔怔看着她,见她笑容明艳丝毫没有半点勉强,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呼出口气道:“也是我钻了牛角尖,夫人这般的心胸,哪里会为这些小事困扰。”
明令仪吃了口酒,好笑地看着她道:“不过你呢,有没有再嫁的打算,你尽管放心,只要你看上了,我帮你去说亲,给你准备份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出嫁,以后当你的娘家人给你撑腰。”
小孙氏顿了下,然后捂住脸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不瞒夫人说,自从守孝之后,托夫人的福,我过上了这辈子最为快活的日子。你我本就非亲非故,却对我这般好,倒是我的真正娘家人,却不断来上门打秋风,想拿我去卖了换取荣华富贵。
嫁人,说句大不敬的话,再嫁给国公爷那样的人,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还能活下来,若是嫁给我阿爹那样的,哈哈哈,我还不如投河死掉算了。
现在我过得好好的,有事情做,靠着双手也能赚出嚼用来,根本不需要男人,我不嫁,一辈子都不嫁。”
自从吴国大长公主倒下之后,本来靠着英国公府的孙家也倒了台,小孙氏的阿爹贪腐被罢了官,一家子没了进项,想起了小孙氏这个被送出来的小妾。
他们经常舔着脸上门来找她,开始时她还给几个大钱,后来干脆吩咐门房,连门都不让他们进。
明令仪也只叹息,她尊重小孙氏的意见,只不过是看到同是女人活着不易,不过顺手拉了她一把,倒真正救了她一命。
连着岚姐儿明令仪也没有计较,大人的仇恨过去了也就去了,不会再算到不想干的小姑娘头上,府里也不缺那点银子,养大了她也算是修行积德吧。
夏薇送走小孙氏后进来帮着收拾杯盏,明令仪打量了她好几眼,笑着问道:“夏薇,你可有看上的人?”
“夫人真是,今天你是不是做媒上瘾了?”夏薇手下不停,干笑着道:“我可没有看上的人。”
明令仪好奇心顿起,凑上前问道:“那长平呢?”
前去保护明家人回京之时,明令仪就问到了长平,当时他下落不明,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后来乾一递了消息来,说是在京城遇到了长平,她念着他的提点之恩亲自上门找到了他。
长平住在大杂院里,平时靠着送水送柴为生,整个人与以前判若两人,胡子拉碴肤色黝黑粗糙,那双眼却明亮无比,远比以前看着快活,见到明令仪到来,愣了片刻立即迎了上来,施礼道:“夫人。”
明令仪深深还了一礼道:“多谢你,如今你过得可好?”
长平站住没动受了她一礼,笑得露出了口大白牙道:“我很好,只要肯干,倒也衣食不愁。”
明令仪看着他身上洗得发白的短打,他生得高壮,裤腿短了一截露出了脚腕,脚上的布鞋前面破了个大洞,大拇脚指探出了头,沉吟之后道:“好,你过得好就行。”
她拿出个荷包递到他面前,“我无以为报,这些是我的一点心意。”
长平凝视着她的手,半晌都没有伸手接,抬起头,眼中是隐约的伤感:“我知道夫人是好人,只是国公爷待我也不算薄,如今我活着已是对他的不忠,恕我不知好歹,不能收夫人的银子,也无脸再见以前的故人。”
明令仪心中百感交集,深深颔首后道:“倒是我造次了,我这就走,不过你以后若是有任何困难,随时可以来明庄找我。你不用见到我,找人递个信就行。”
夏薇神色淡了瞬,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坦白地说,长平算是好男人,只是他心中有心结,横着人的生死,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去解开,我过得好好的就不去找不自在了。
夫人你不是说过,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吗,哈哈哈我存了很多银子,以后像你说的那样,到老了去寻些小倌在身边伺候,那才是快活......”
“明令仪!”霍让不知何时来到了暖阁,一声怒喝打断了夏薇的话,她吓得缩起脖子一溜烟跑得飞快,明令仪心中暗骂她不仗义,讪笑道:“你怎么来了?”
霍让酸气与怨气冲天,“我是不是来耽误你去买小倌了,再加上老情人也在京城,你怎么不干脆凑足个马球队呢!”
明修德科举舞弊之事翻案之后,徐延年与江南士子并未提出要求恢会试成绩,次年开了恩科,他们重新参加了会试,许多人都考中了进士。
徐延年中了二甲传庐,留在了翰林院任翰林编修,霍让不止一次想要公报私仇,把他调到御史台。
明令仪从未干涉过他的政事,只是这点上她强烈反对,徐延年为人温和,又有真才实学,不该因为她折在打嘴仗的御史台。两人还因此闹了好几天,最终虽以霍让的退告终,可他还是会不时翻出来酸几句。
她提起酒壶倒了杯酒放到霍让面前,面带微笑道:“这杯酒恭喜圣上。”
霍让听到她称呼他为圣上,心中就一凛,拿起酒杯心怀侥幸地道:“恭喜我什么?”
明令仪笑得眉眼弯弯,“恭喜圣上能夜夜做新郎官了啊!”
霍让手一抖,酒杯哐当摔在地上,他神色大变,跳起来指着明令仪道:“你少冤枉我,我哪里敢.....,哪里有,你个没良心的,我在为了你的爵位成天与臣子们打嘴仗,你不安慰我不说,还在旁边说风凉话!”
明令仪笑眯眯吃着酒,看着他勃然大怒忙着辩解,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衫道:“跟跳大神一样晃得我眼晕,快坐下来,你不累吗?”
霍让见好就收,挤在她身边坐下,揪着她的手吃了口酒,亲了亲她的脸嘀咕道:“可惜了你那些救人的册子,杜相那奸贼前面散了苦楝子的出去,倒捞了不少名声,如今还有许多人在暗中感激他呢。
你放心,以后你的国公府就叫明国公府,还世袭罔替!养子又怎么不能跟母姓了,有本事男人生个孩子出来啊,不是皇位我都不屑姓霍,先皇那样的人也姓霍,吴国也姓霍,唉.....
还有那些蠢蠢欲动冒出头想要当我老丈人的,我不把他们的狗头砍掉祭天,我就跟他们姓!”
明令仪将何首乌与朱砂等有毒药材,与外伤救治基本要领做了总结,交给霍让让朝廷刊发出来送到了各家药铺,免得有些人私心将其作为独家秘方,又能真正治病救人。
不过这些都是后世之人的功劳,她从未想过将这些虚名安在自己身上,只摇摇头并不在意他的不甘心。
霍让抱着她的腰后就不愿意再放开,转动着头四下看了看,呢喃道:“混小子不在,你不困吗,你困了,我陪你去睡一会,你腿软了是不是,我背你好不好?”
明令仪笑个不停,推开他的脸指了指暖阁外,手忙脚乱将酒壶与螃蟹藏了起来,只留了些瓜果点心在案几上。
明哥儿迈着小短腿斜着身子已蹬蹬瞪跑了过来,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他跑到暖阁口,手撑着门框想要跨过门槛,丫鬟见他腿短吃力,忙上前想要去帮他,却被他侧着身子拒绝了:“不!”
然后,他手脚并用像个球般直接滚进了暖阁,也不叫痛,嘴里“哟呵哟呵”乱喊着给自己打气,撅着屁股爬起来拍了拍小手胡乱抱了抱拳施礼道:“阿娘阿爹。”
霍让脸黑了,明令仪忍住笑,飞快握住了明哥儿要去抓点心的手,“阿娘教过你,吃东西之前先要做什么?”
明哥儿想了想,伸出双手朝明令仪裙子上抹去,伸到一半又转了个向,小手飞快在霍让身上抹了几下,在他月白的衣衫上留下了几个黑乎乎的小手印。
霍让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衫,脸色臭不可闻,他咬了咬牙,夹着明哥儿的胳膊将他提起来往门外一放,怒吼道:“乾一,将他送到福山寺去,告诉方外老和尚,他该启蒙了!”
明哥儿的小短腿不断乱踢乱挣扎,被乾二抱着走了,远远地还能听到他在反抗:“不!不!不!”
明令仪笑弯了腰,她并不会反对明哥儿不过三岁,就要这么早启蒙读书。他以后身上肩负重任的与一般孩子不同,让他享受三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是奢侈,别的长大了不成器最多败家,他若是不成器,败的可是大齐江山。
霍让插着腰呼出口气,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不看在他是我儿子的份上,我真想把他扔了。”
他弯腰将她拉起来,俯身在她耳边低喃道:“我们回房去,你放心,不会再有孩子了,我去太医院翻了很久的医书,知晓了无数的法子,我们只管做快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