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要早一些, 一场倒春寒之后,天气就一天比一天温暖。
刑部兵部与大理寺没日没夜连着审案,总算在寒食节后有了结果, 杜相一系官员几乎全部被贬的贬,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
原本烈火油烹的杜家,杜相狱中自缢之后, 倒救了杜家人,最后杜家老小被判了流放到西北。对比着已经回京的明家, 只叹人生无常,许多原本蠢蠢欲动不安分的人,也彻底焉了。
京城上空飘散的血腥气退去之后, 霍让又接连赏了许多官员, 风声鹤唳死气沉沉的京城, 总算又开始变得鲜活, 大家忙着请吃酒赏花,像是要把去年冬天落下的酒席一并补回来。
定国公府因在守孝,依旧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许多人报以同情的同时, 又暗戳戳睁大眼睛暗自盯着, 原本由杜相一手提拔的定国公府何时才会倒台。
明令仪自从李老夫人与曾退之下葬之后就搬到了明庄居住,她还是住在以前的偏院里, 原先烧掉的正院, 在开春后再拟了图纸重建。
霍让简直使出了百般手段阻挠她搬家, 就差没有直接将她押送进宫了, 因此与她赌气,打定主意不会先低头去找她。
杜相差遣曾退之派去杀明家的人,虽然最后没有得手, 却伤了好个明令虞在西北收留的孤儿,他们只得先留下来待伤养好之后再启程。
秦嬷嬷背后的伤虽然已经愈合,可她身体本来就弱,这一次受伤可是元气大伤,明令仪让她只管安心养老,可她算着明家人进京的日子,怎么都呆不住,一大早就起床等在了门口。
明令仪看着秦嬷嬷期盼的神情,心里有些忐忑不安,生怕他们发现她已不是原来的明令仪,这时的人信奉鬼神之说,说不定会被当成鬼怪烧掉。
这些疑虑在见到他们之后,却发现一切都是多虑。秦嬷嬷见到最前方马车上的人一下车,就忍不住捂住嘴哭了起来:“尚书,他,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明修德永远挺拔的脊背变得佝偻,头发胡子全白,原本深邃的五官因着不苟言笑,看上去严厉中又带着几分驱散不去的苦意。
曾经冠绝京城的明令虞,形容憔悴,两鬓也已有了白发,身形消瘦,衣衫空荡荡挂在身上,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只那双与明令仪极为相似的双眼,依旧清澈明亮。
惟有程哥儿,十岁出头的少年已长得快与明令仪差不多高,身躯如轻松般挺拔,只眉眼间藏着桀骜不驯与恨意。
明令仪心中叹息,苦痛的生活将彼此都折磨得不复从前的模样,何止是她变了,大家都变了。
她忙着迎上前去见礼,将他们迎了进屋,待他们洗漱之后,一家四口才坐在一起吃茶叙旧。
明修德这时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他吃了一口云雾茶,感叹道:“在西北就惦记着这一口,还以为这辈子再也吃不上了,此时吃起来倒别有滋味。”
明令仪忙笑着道:“早知道我就该让人带些到西北来,当时我怕这些东西不但到不了你们手,倒为你们惹来麻烦。”
明修德忙摆着手道:“你如今考虑得倒周全,幸亏你没有带来,那些看守的人跟财狼虎豹般,这些好东西哪里存得住,你派来的人偷偷送来的冻疮膏都差点被搜了去。”
他眉心又拧了起来,关心地道:“如今定国公府已没了人,听说曾隐之已经回京,还有曾二那个不靠谱的,他们没有来找你闹?”
明令仪笑了笑道:“曾隐之虽与曾退之是亲兄弟,两人性情倒是南辕北辙,他为人稳重踏实,妻子齐氏也温婉随和,夫妻两人感情极好,将儿女们教得也规矩有礼。
回府之后齐氏就来找过我,说这辈子就想一家子守在一起平平淡淡过日子。待丁忧之后如果还能求到官,就外放去做官,否则就去乡下开个私塾,做个教书先生也好。至于曾二老爷,他只爱银子,倒对爵位没有什么执念。”
曾隐之只怕是恨极了李老夫人,齐氏虽然是回来丁忧,面上却见不到半点忧色,来找明令仪坦白聊过之后,一家子就在院子里安静度日,谨慎低调到了极点。
她没有说的是,曾二老爷人虽然不着调,却极为有眼色。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只怕他没那个胆上门来闹。
明修德眼睛眯了眯,乐呵呵地道:“想不到歹竹还能出好笋。”
明令虞放下茶杯,担心地看着明令仪道:“不过府里还有姨娘庶女,你可得小心些。以前你就算吃了什么亏,也从不说出来只自己闷在心里,我们已经回京,再怎么不济也能帮你一把。”
明令仪心中一暖,忙道:“大哥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亏着自己。”
“你倒是真正长大了,以前你阿娘最为担心你,她现在若是得知也该放心了。”明修德想到亡妻,神情哀伤眼露怀念:“可惜我们一家子终是没能团聚。”
明令仪看了一眼明令虞,见他也垂着头默不作声,倒是程哥儿神情怔怔,不知在想着什么。她心中微动,忙转开了话题道:“阿爹,以后你与大哥有何打算,还有程哥儿呢,听说他在西北也跟着你在念书,现在书念得如何?”
明修德慈爱地看着程哥儿,想到他自小跟着他们一起吃苦受罪,连着母亲也没有了,心里就觉着无比亏欠。
他长叹一口气道:“我老了,以后就打算在家里喝喝茶下下棋,就让你大哥出去闯吧。至于程哥儿,他读书极好,等着你阿娘重新落葬在祖坟之后,再进书院去读书,明年他可以先下场去考一考,考不中也无妨,就算先累积点经验。”
明令仪欣喜地看向程哥儿,许多人读到胡子都白了还没能考上个秀才,明修德让他下场,肯定心里有十足的把握,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能考秀才,忙道:“我嫁妆中的那些书籍字画都还在,反正我也用不上,明天就差人全部送来给程哥儿。”
程哥儿眼中一喜,忙俯身礼貌施礼道谢:“多谢姑姑,不过那些是你的嫁妆,我岂能收下来,我只先借读,待抄了之后再还给你。”
明令仪见他虽然还是有些藏不住情绪,却懂事不贪婪,不由得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斟酌了片刻后道:“大哥,我曾听过朝廷有意让你出任枢密使之职,以后程哥还是进国子监读书吧。”
明修德诧异至极,明令虞也吃了一惊,枢密使之职等于入了相堂,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明令仪岂能不知他们心中的疑惑,只是霍让不知念叨了多少遍,早说也让他们有个心里准备。她刚想说话,见到小厮气神色慌张跑在前面,他身后,紧跟跟着大步前来的霍让,她忙垂下了头捂住了脸,顿觉得牙疼。
“回...回...”小厮结结巴巴还没有来得及禀报,霍让已经自行进了门,并顺手自来熟地斥退了他:“都是一家人,回什么回,下去吧。”
明修德放下茶杯,迟疑地站了起来,“这是.......”他仔细打量之后神色大变,忙着叉手见礼:“见过圣上。”
明令虞与程哥儿也跟着唬了一跳,赶紧跟着恭敬施礼,明令仪也只得随着他们一起站起了身。
霍让身子一旋,双手搭着明令仪的肩膀,轻轻将她按回椅子上坐下,再转身大踏步上前双手搀扶住明修德,脸上堆满了笑意,深深地长鞠一躬:“使不得使不得,小婿见过老丈人。”
他不顾僵住的明修德,又笑着跟明令虞见礼,轻快地道:“大哥。”施礼完毕,他还不忘摸了摸程哥儿的头。
明令仪抚额,见霍让脸上笑开了花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差点没有一口老血喷出来,她偷偷伸手揪住他的腰狠狠一拧,干笑道:“阿爹大哥程哥儿,圣上这人喜欢胡闹,我先送他出去。”
霍让痛得呲牙咧嘴,扭过腰反手捉住她的双手,沉下脸道:“我哪有胡闹,丑女婿迟早要见老丈人,只是我要上朝,被那些废话多的臣子们耽误到了现在,不然早就出来跟你一起迎接他们了。”
明家祖孙三人被眼前的变故惊得完全不能言语,好半晌明修德总算回过了神,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惟余长长叹息。
明令仪见状忙横了霍让一眼,干脆将他直接往外门外推,他扎着手想要反抗却又不敢用力,她威胁着他道:“不许吵,我还有正事呢,你先回宫,阿爹他们累了要歇息了,等以后再跟你说话。”
霍让不满她的敷衍,生气地道:“明令仪,你不能过河拆桥,你个大骗子,说了无数次以后再说以后再说,什么时候你跟我好好说过了,每次说到进宫的事你就开始搪塞我。
他的委屈浓得几乎要漫出来,明令仪想笑又强忍住了,他还在喋喋不休抱怨:“我不来找你也不见你先来找我,这么久你都不知道我在冷着你吗,你这个没心肝的,亏我日夜难眠,不行,我要再把乾一派来,谁知道你哪天会不会被人拐走了,留我一人孤零零的怎么办......”
明令仪听他越说越起劲,下意识往屋里瞄了一眼,见他们三人都伸长脖子在偷听,饶是她脸皮再厚也红了起来,忙低声打断他道:“住嘴,晚上我等你来,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霍让这才满意地哼了声,“好吧,那我晚上再来听你说重要的事,不过既然重要为什么现在不说?好吧好吧,你别瞪我,你住哪里啊,这个地方这么小,明家老宅不是还回去了吗,怎么不住那里呢?”
明令仪指了指方向,随口安慰了他几句就回转身进了屋,三人一齐看了过来,彼此都神色尴尬。
良久之后,明修德抹了把脸,神色凝重开口道:“你们......,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被人......,我不是食古不化的老酸儒,从不觉着女人需要守节,男人不守,女人也不当守。
以前你要嫁给曾退之,我曾苦劝过你,说他性情凉薄不是良人,你从小就爱美,见他长得好看一心要嫁,你性子执拗劝不动,我当时想着自己也能护着你,你喜欢的话就嫁吧。
现在圣上长得更好看,你只怕也是铁了心,以前我没能护住你,我们去了西北,你在京城吃的苦肯定也不少,可现在我们更不能护住你,你定要想好了,怎么面对朝臣的反对弹劾,承受万箭穿心的伤害究竟值不值得。”
明令仪看了一眼程哥儿,明令虞轻摇着头道:“无妨,在西北如程哥儿这般大早已能当家理事了,家里的事我们也从来没有瞒过他。”
她心中微微酸楚,晋哥儿他们比程哥儿没有小几岁,却还没有断奶呢,她深深叹息,坦白地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入宫,如阿爹说的那样,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与朝臣对抗不值得,圣上也才刚掌大权,我也不想闹得朝堂动荡不安。
再说在外面多自在,进可攻退可守,就算有天彼此感情没了,也不至于被在冷宫垂泪一辈子不得自在。”
明令德神色微松,他眼神柔和无比,唏嘘道:“看来这些年你真是吃了不少苦,真正长大成人了。”
明令虞深深凝视着她,语重心长地道:“妹妹,伴君如伴虎,可也不能过犹不及,不是人人都是如曾退之那般的小人,你如今还年轻,若是这样不明不白地下去,他是君,如今膝下又无子,朝臣宗室岂能答应,如现在你们的关系肯定不能长久。
我们不会拿你去搏荣华富贵,可不知道现在多少人家打着主意送家里的姑娘进宫,到那时你可有应对之策,心中有无周全长远的打算?”
明令仪神色平静地道:“大哥,我真不在意这些情情爱爱,有则是锦上添花,没有也只会道句遗憾。”
“不过,”她手抚上小腹,眨了眨眼道:“既然有皇位要继承,那不生个孩子出来,岂不是大大的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