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姨娘的院子被粗壮婆子守着, 只允许粗使下人送些食物与水进来,屋子里再没有炭取暖,冻得她跳脚怒骂, 几乎将屋子砸烂了,却始终无人理会。
最后骂得实在是累得不行,吃了一肚皮的冷风,哆嗦着吃了碗浓浓的擂茶, 许姨娘觉得眼皮子渐沉,裹着厚厚的皮裘靠在塌上歇了过去。屋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总算能歇口气, 放轻脚步退下了。
许姨娘半梦半醒之间,她梦见了与曾退之的洞房花烛夜,他那么年轻俊朗, 又那么温柔缱绻。白皙修长的手抚上她的脸, 那只手在半空中, 突然腐烂流脓, 她惊恐得眼珠子都快突出来,想要后退却不能动弹。
“国公爷.....,国公爷......”她喉咙间挤出呜咽的哭喊声, 暖阁守着的丫鬟低声道:“姨娘只怕是又梦见了国公爷。”
嬷嬷叹道:“可怜姨娘一片真心, 国公爷总有天能看见的。咱们别去打扰她,在梦里让她见见也好。咦, 外面院子的门好像打开了, 我们快出去看看。”
许姨娘胳膊上似乎有千斤重, 连着全身都被压上了块巨石, 连着呼吸都困难。她能清晰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扒开,然后,像是有针刺入猛地一痛, 铜管摩擦令人牙齿发酸的声音响起,声音持续得不久便停止,然后她头皮一松,有东西按在被扎过的地方。
很快,所有的重压都退去,许姨娘终于醒了过来,见到自己仍然好好躺着,她怔愣了许久后方深深呼出了口气,原来一切不过是场噩梦。
她又想到曾退之梦中的模样,担心起他的伤情来,大声唤道:“来人,国公爷院子里可有消息?”
嬷嬷与丫鬟咚咚奔进来,神色仓惶:“姨娘,国公爷......,国公爷去了!”
许姨娘瞪大眼,如遭晴天霹雳,心绞痛成一团。她抬起的手蓦然垂了下去,脸色涨成了青紫,紧接着全身簌簌发抖,梗着脖子痛苦得牙齿咯咯作响,然后,整个人“砰”一声倒在了地上。
“姨娘,姨娘!”丫鬟嬷嬷吓得大哭,颤抖着手伸到她鼻下一探,又飞快缩了回去,惊恐万分道:“没气了,姨娘没气了!”
曾退之的灵堂已经布置了起来,明令仪托了曾二老爷在出面招呼来吊唁的宾客。他人看上去稳重了许多,脸色灰败只不断叹息:“作孽啊,作孽啊,该死的是那打铁匠家的,偏偏她命硬,病了这么久还没有死,真应了贱**害千年。”
明令仪想了想道:“二叔,看老夫人的情形,估摸着也熬不过几天,你写封信让在外面的二弟他们一家回京吧,他们总是兄弟,再说还得丁忧守孝呢。”
曾二老爷一愣,掐着指头算了半晌,眼珠子灵活咕噜噜四下乱转,低声飞快地问道:“侄媳妇,你给我透个底,这国公爷的爵位,你是不是打算给老二家去继承?”
明令仪面色寻常,斜着他随意问道:“二叔你可想要?”
曾二老爷不知为何,她虽然口气平淡,那一眼却令他后背莫名发寒,他本能地道;“留待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夫人,许姨娘去了。”这时小厮急匆匆上前,惨白着脸急声禀报。
曾二老爷全身僵住,他转动着僵直的脖子看向明令仪,她仍然巍然不动,口气稀松寻常:“许姨娘倒是个长情的,居然听到国公爷去世,也跟着殉情去了。虽然她是姨娘,许家算不得正经亲戚,不过念在她一片痴心的份上,还是去给孙家送个信吧。”
小厮张了张嘴却不敢多说,立即应下转身去许家报丧。
曾退之这一去,府里的护卫小厮们顿时群龙无首,府里只剩下了明令仪这个主子,京城里不知多少人在偷偷看着热闹笑话,他们更不知以后的命运会如何,惶惶然不可终日。
不过幸好明令仪身边的大丫鬟夏薇能干,将趁机偷懒作乱的下人一通重罚,连着府里进了许多明家以前的老仆,有了他们的帮衬,全府上下重又恢复了井井有条。
曾二老爷并不傻,他努力地咽了口唾沫,突然福至心灵,说道:“侄媳妇,许家人只怕不会善罢甘休,你别出面,有什么我去帮你挡着。”
明令仪见曾二老爷算聪明有眼力,颔首施礼道:“多谢二叔,不过你也上了年纪,也别累着了自己,库房里恰还有根上了年头的人参,到时候我差人送来给你好补补。”
曾二老爷见她出手大方,送来的年礼也比以前要丰厚得多,顿时干劲十足,卷起袖子忙着去灵堂前忙活了。
皇宫内。
杜琇自从杜嬷嬷出去后,就一直忐忑不安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焦急地等待着她回来。最后等得实在忧心,干脆跑到宫殿门口守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到杜嬷嬷熟悉的身影,忙小跑着迎了上去,急声道:“嬷嬷,怎么样了,可有交到阿爹手上?”
杜嬷嬷握住杜琇冰冷的双手,连忙回道:“相爷去了国公爷府,我不敢贸然进去,在外面等了好一阵,所以耽误了些功夫。不过你放心吧,我已亲自交到了相爷手上。娘娘,我们快进去,瞧你手都比冰块还要冷。”
杜琇甩开杜嬷嬷的手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不冷,嬷嬷,我一点都不冷,想着能报大仇,让他们全部去死,我心里就热得遭不住。”
杜嬷嬷见她难得一见的开心,想着这些时日的憋屈,也长长松了口气,也不去劝解,由着她如轻盈的雪花般,垫着脚尖跳跃着往屋内奔去。
到了日次,一切还是安静如常,也不见杜相差人前来报信,杜琇坐不住了,问道:“嬷嬷,究竟怎么回事,照说阿爹那里应该有了消息啊。”
杜嬷嬷也觉着诧异,按着杜相的本事,外面早就该闹了起来,她心里也渐渐不安,强忍了出言安慰杜琇道:“毕竟那是一品勋贵之家,明氏也是有诰封在身的夫人,相爷肯定要从长计议,不能贸然下手。这样吧,我再出宫去打听打听。”
这次杜嬷嬷没能出宫,连着杜琇的宫殿被羽林军团团围住了,只要殿内的人敢不听命令多行一步,闪着寒光的长刀便会毫不犹豫砍下来。
因着新年,虽然下着雪,街头还是人来人往,人们忙着置办过年的年货。最为繁华的朱雀大街上,突然出现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互相搀扶着,颤颤巍巍向皇宫方向而去。
京城闲人多,爱看热闹的人也多,许多人敏锐的察觉到又有大事发生,争先恐后忙跟在了他们身后,见这群人到了皇宫门口,拿起许久未动过的鼓槌,敲响了登闻鼓。
“告御状了,告御状了,这是要告大官啊!”
“快别挤别挤,哎哟这些官老爷不是休衙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你看那不是刑部尚书吗,哎哟大理寺的也到了。”
“他们算什么,你看王相也到了,他不是一直称病在家吗,你看他那身官服,上面的折子还在呢,是从箱笼里才翻出来赶着套上的吧。”
“哎哎哎,说得这么热闹,我都糊涂了,究竟是告谁啊?”
“杜相,你难道没有听到吗,这群人是小青山的,小青山是什么地方,那是大齐的龙脉所在,杜相想要抢占小青山,这不是要断大齐的龙脉,打定主意要造反了。”
“嘘,哎哟你小声点,这个也能随便乱说,当心惹祸上身......”
百姓挤在一起议论纷纷,羽林军的铁骑奔到杜相门前,将整个相府团团围了起来。杜相听着小厮的禀报,将那张纸投入了炭盆里。
火苗卷着烧掉了纸,火光映着他晦暗不明的脸,他嗤笑道:“明修德,这次你侥幸逃脱,算不得你的本事,是你养了个好女儿帮了你一把。”
他神色平静拍了拍衣衫,站起来吩咐道:“让府里所有人都不要轻举妄动,若是我没了,他们离开京城,回老家规规矩矩结庐守孝去。”
正庆殿内。
霍让手上紧紧握着丹书铁券,神情挣扎,喃喃自语道:“这个交出去,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败家子,肯定会被史官记上一笔昏庸之举。子孙后代也会骂我,你这个老不休的,赐大臣什么不好,珠宝啊后妃之位啊,那么多你可以拿出手的,偏偏给我们找不自在。”
黄贵将头都快埋到了脚底,恨不得将耳朵捂住,没有听到他的这些能记入史册让所有人哗然的话。
霍让抬起头,长吁短叹,“可不行啊,王相那个老狐狸,一点点的恩赐可打不动他。后宫不能再进人了,这么多人还要一个个还回去呢。
要是惹她生气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这霍家江山也就断了根,哪有后世子孙呢。唉,没有她,也不会有你们,只能这样了,你们以后也不要怪我。黄贵,去传王相进来吧。”
黄贵脚底抹油,嗖一下溜了出去,不多时久未出现的王相跟在他身后进了大殿,他忙退出去谨慎守在了门口。君臣两人在殿内密议了许久,王相红光满面迈着大步志满意得走出去,一扫从前的颓废模样。
弹劾杜相谋逆的奏折雪片般飞到了霍让面前,他下令王相负责彻查杜相谋反之事。与此同时,当年明尚书科举之事涉及到的江南士子,在徐延年的带领下,也出现在京城。
士子们联名上书,状告杜相篡改答卷,并且放火烧了库房,又将看守之人杀人灭口,扰乱科举毁坏大齐文脉。
有个自称是当年看守库房的人,前去偷了试卷出来想要偷偷检举揭发,结果被火烧伤了脸,装死才逃过一劫。这些年他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又拿出了一份陈旧的答卷,称那份才是当年考生的真实答卷。
所有的衙门破天荒在休沐后重启,哪里顾得上过年,脚下不停都在忙着查案审案。
血腥味成日笼罩在京城上空,一夕之间许多权贵之家倒下,许多新贵冒出了头。
大理寺的牢狱里,杜相单独关在一间,牢头并未苛待他,里面收拾得还算干净,地上也铺着厚厚的干草。
他盘腿坐在地上,怔怔看着草上爬的小虫,他记得以前在乡下时,到了冬天虫蚁都早不见踪影。本以为它们活不过冬季,没想到这些小东西生命力这般顽强,只要有点暖意,就能挣扎着活下来。
紧闭的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他抬眼看去,方外大师裹着厚厚的皮裘走了进来,对身边的小沙弥道:“放下吧。”
小沙弥将酒菜摆在干草上便退了出去,方外大师也如杜相那般盘腿坐下来,提起酒壶倒了杯酒递到他面前:“吃杯暖暖身子,这雪下个不停,真是讨厌。”
杜相接过酒杯吃了一口,笑道:“好酒,你这个小心眼子的老和尚,见我要死了,你才舍得把你藏的好酒拿出来。是他让你来送我的?”
方外大师呵呵笑,“你不是经常骂他疯吗,没有将你挫骨扬灰已经很好了,还能让我来送你,当然是我自己来的。
我来看看你,这些年大齐百姓生活得还算安稳,你也有点小小的功劳。这酒是圣上出生那年我窖藏起来的,可算是有些年份了。”
杜相握着酒杯的手一顿,他眼神如刀冷声道:“圣上,他算哪门子的圣上,不是我呕心沥血,霍家江山能有今天的海晏河清!他不过是占着姓霍,就能占着正义之道。”
方外大师也不动怒,捡了颗豆子扔进嘴里,喀嚓喀嚓嚼得欢快无比,“我是方外之人,你们争来斗去的,可不关我的事。”
杜相斜睨着他,没好气地道:“你少说风凉话,当年不是你护着,亲自教他一身本领,老子今天能坐在这里?不对,还有明家的那个丫头,她比霍让可心狠手辣多了,都是我没有将后宅妇人当回事,成日打雁倒被雁啄了眼。”
方外大师吃了口酒,放下酒杯看着他道:“我以前就说过,抢人家的东西总得放低些姿态,你从来都不肯听。孝贤贵妃怎么死的,明修德怎么被你弄去西北的,你比谁都清楚,可没有谁对不住你。”
杜相肩膀塌下来,面色萧索,长叹道:“其实我早就有准备,只是到了这一天,还是有些不甘心。看来我始终是人不是神,比不上你。”
方外大师得意地抬抬眉,“那当然,能跟我比的人少,再说你不是出家之人,我又不要江山社稷,只管着超度世人,与人为善,我们也没得比。这些酒菜留给你吧,我走啦。”
他站起身,神情庄严双手合十高诵道:“阿弥陀佛。”
杜相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牢门处,垂首慢慢吃完了杯中酒,仔细整理了衣衫仪容,将腰带解下来穿过牢门上的横梁,紧紧打好结,将头挂了上去。
紧闭了许久的皇后宫殿门终于再次开启,霍让背着手走进去,他还是第一次进到这里来,好奇地打量了几眼,嘴角撇了撇:“这么俗气,金光闪闪的,她肯定不会喜欢。”
杜琇虽然不知道外界的消息,可外面驻守着羽林军,就知道肯定出了大事,连着几日下来已经快要疯了。见到霍让的身影如同天将,她难以置信的同时又充满了希冀,目光定定地看着他,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霍让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着四下悠转,然后又一言不发往外走,“回吧,这个破地方,哪里配得上她,下令工部重新起一座吧。”
杜琇只听到自己的嗓子里挤出了几个字:“她是不是明氏?”
霍让停住脚,转头看着她平静地道:“是她。”
杜琇只觉着心里空荡荡的,寒风呼啸而过,冻得全身骨头都一寸寸地疼,状若疯狂哈哈大笑起来,“她不过是一个嫁过人的贱妇,你居然看上一个破鞋,哈哈哈哈我以为你非神仙仙子不要呢,原来是去捡破鞋!”
霍让也不生气,轻笑一声道:“你连做破鞋的资格都没有,你哪里来的脸说她。对了,你阿爹死了,你姑母也死了,不是你杜家贪图不该有的权势,你连站在这里与我说话的份都没有。
本来我打算留你一条命,你骂我没关系,可你冒犯了她,那你就不得不死了。妄言者下地狱要拔掉舌头,就不等你下地狱去劳烦阎王,黄贵,拔掉她舌头。”
定国公府,仍旧如寻常般,不顾外界的纷扰照旧办着自己的丧事。
正厅内,摆放着两具棺椁,一具是曾退之的,一具是李老夫人的,许姨娘不过是一幅薄棺,早就从偏门抬出去草草埋葬了。
许家人前来看过许姨娘的尸身,也问过她身边伺候的嬷嬷丫鬟,虽然没有找出有什么证据,却仍然认为她是被人陷害,大闹了一场,被曾二老爷跳着脚差人打了出去。
“呸,真拿自己当回事,居然充起了正经亲戚来,给你们说一声是我们府里的仁慈,卖儿卖女求富贵,也有脸上来闹!全家吊在女人裤袋上活的狗东西,你们既然有本事,以后没有国公府帮衬,就靠着自己去拼,看你能混出个什么模样来!”
明令仪只每天吃完饭之后,在灵堂前去走一趟,小孙氏与岚姐儿在灵前守孝哭灵,她们穿得厚厚的,只在厚蒲团上跪一阵子,便到偏房去歇息吃点心。虽然是守灵,却比以前在许姨娘手下讨生活时轻松多了。
岚姐儿虽然还是话不多看上去有些呆,不过吃了许多苦经过事,心里也明白了许多,小孙氏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见着明令仪便赶紧上前规规矩矩请安。
明令仪见她们这段时日一直老老实实,只岚姐儿举动间仍有些瑟缩惧怕,也放缓了神情温和道:“回去歇息一阵吧,明日还要早起跟着出殡。”
小孙氏这些时日早就吓破了胆,以为自己也活不成,最后不仅逃出了一条命,还比以前过得好,早打定主意以后只对明令仪言听计从,当即恭敬地道:“夫人你也别太辛苦,我与岚姐儿回去先歇一会,晚上还是由我们来守着。”
明令仪摆了摆手道:“晚上有下人守着就行,你们也好好睡一觉吧,外面下雪道路湿滑,明日穿得厚一些,别冻着了。”
小孙氏忙牵着岚姐儿退下,明令仪也不上香更没有下跪,只随意看了几眼燃着的长明灯,查看了下火烛,便准备离开。
她才转过身,见霍让那张脸蓦然出现在了她面前,倒吓了她一大跳,不由得看了眼门外,外面守着的下人不见了踪影,她才松了口气,伸手将他凑近的脸推开,瞪着他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来看你,难不成我还是来给他们上香不成?”霍让凑上前搂住她,飞快亲了一下她的脸:“我来接你回家。”
明令仪手撑着他的胸膛,仰头吃惊地看着他:“你说回哪里?”
霍让不满地将她重又拉回怀里,“我家在宫里,回家当然是进宫啊,你先随我住在正庆殿,那张床大吧,我日思夜盼想与你在上面打滚呢。
待开春后,我重新给你修一座宫殿,别人都没有住过的,修全新的给你,以后我也搬来跟你一起住。”
明令仪挣脱开,抚额呐呐地骂:“你疯了。”
霍让气咻咻不服气地回嘴:“我才没有疯,明令仪,你不会说你不要嫁给我吧,你敢......,不,你想始乱终弃对我不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