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让像是偷藏了松果的松鼠, 脸颊鼓鼓成天偷笑着合不拢嘴,因为临近新年朝廷百官已经休沐,他有大把的闲散功夫发呆发傻, 看得黄贵牙都快酸掉了。
他心中腹诽不算,还偷偷跟乾二嚼舌根:“圣上那是老房子着火,轰地就烧了起来,这把火太旺, 真是烧得旁人都脸红心跳。”
乾二老实,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马上要立春了, 宫里有许多野猫要开始整宿整宿的叫唤,跟你现今的声音差不多。”
黄贵被噎住,淬了他一口, 一扭身走了。
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寂寞如雪。
今冬已下了好几场雪, 早起时雪花又已开始纷纷扬扬, 看着庭院树梢上覆上白白的一层,霍让想到了明令仪滑若凝脂的雪肌,不觉得寒冷, 反倒全身都燥热不堪。
她在做什么呢, 新年将至,可曾退之快死了, 她是不是又在殚精竭虑应付府里府外的人, 姨娘, 杜相......
不管是年节还是平时, 她的穿戴打扮都以素净为主,从不搽脂抹粉,因为要在府里低调求生。
不行, 她的脸如果抹上了胭脂,雪白里透着粉红......
霍让觉着自己再想下去,会思念成疾心会飞出胸膛。他推开窗棂,“嗖”一下窜了出去,黄贵傻眼,忙奔过去疾呼:“圣上你这是去哪?”
“去采梅花做胭脂。”霍让头也不回撒腿狂奔,暗卫羽林军忙呼啦啦出动跟在了他身后,先前去清理梅园,一时兵荒马乱。
林老夫人生前最爱梅花,杜琇每天都会亲自剪一枝回去插在花瓶里,权当对母亲些微的悼念。今天她才走到院子前,就被羽林军拦住了。
宫里有这么大阵仗出行的,也只有霍让,她没有争辩亦不敢反抗,转身就往回走。
霍让心情大好,就算是见到杜琇的身影,也没有如以前那样暴怒,只无视立在道旁曲膝施礼的她,如阵疾风经过她身边,头也不回进了园子。
杜琇怔怔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的幕篱被风掀开,霍让身上的清淡气息钻进鼻尖,她整个人如被雷击,愣了下接着浑身簌簌发抖,伸手扶住杜嬷嬷,颤声道:“嬷嬷,我们快走,快回去,快!”
杜嬷嬷不知发生了何事,听着杜琇的声音愈发尖利,忙搀扶着摇摇欲坠,却几乎狂跑起来的她回到了寝宫。
“快去传阿爹进宫,快去!”杜琇仓惶在屋子里打转,脸色惨白如纸,怪不得觉着明令仪身上的气息熟悉,原来她曾经偶尔闻到过。
思及在太后灵前哭丧的那一日,杜琇紧紧揪住了胸口,难过得几乎窒息,原来,原来是她!她早就看到了赵家人,她与姨娘有仇,赵家人是来替赵姨娘报仇的。
她根本不是那个柔弱怯懦不堪的弱女子,她是藏在背后的毒蛇,杀了定国公府里那么多人,杀了阿娘,还想杀自己,她想取代自己,坐上皇后的位置!
杜琇胸脯局促起伏,面容扭曲狰狞,尖声:“不行,阿爹进宫太慢,快备纸我写封信,嬷嬷你亲自出宫去交给阿爹。”
杜嬷嬷见杜琇这般慌乱,也被吓得不轻,斥退屋里的人,亲自铺好纸,在旁边磨墨伺候。
杜琇提笔的手都在颤抖,几乎歪歪斜斜在纸上写了一小行字,折起来用蜡封了,厉声道:“一定要亲自交到阿爹手上,去,快去!”
杜嬷嬷看到纸上的字,心里惊骇莫名,屋子里虽然暖意融融,她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头也混沌不清,走出屋子被寒风一吹,打了个激灵顿时有了几分清醒,稳了稳神才出宫去了。
前院。
曾退之自从伤口恶化之后,就再也没有清醒过。屋子里香炉里燃烧着浓香,也驱不散那股子腐烂气息,混在一起几欲令人作呕。明令仪下令将窗棂开了条小缝,新鲜空气透进来,屋子里的人才好过了些。
杜相站在他的床前,难以置信凝视着床上脸色蜡黄,几乎脱了形认不出原样,出气多进气少的人,怎么都难以相信眼前的人是俊朗出色的定国公。
他转过身,眼神如剑扫向跪在地上的太医正与王大夫,皮笑肉不笑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国公爷不过是伤了皮毛,他以前在打仗时,腹部受那么重的伤都没事,如今这点子小伤倒要了他的命?”
太医正嘴里泛起了苦意,这段时日没日没夜守在曾退之身边,已心力交瘁已经快累得虚脱,绞尽脑汁想办法医治他,偏方都用尽,他的伤势却没有半点好转,腐烂之处已经转向了全身。
他重重地磕了个头,哑声道:“回相爷,国公爷的伤下官实在是才疏学浅,竭尽全力了。据下官以前给国公爷请平安脉时,就曾经如实告知过,国公爷的肝火旺盛,肾水不足,须得好生调理。
如今他一受伤,那些病症争相复发,若是寻常壮年男子,兴许可以抵挡一阵,可国公爷身子亏空,病情一来如山倒,故此比常人要更快更严重些。
下官最近为了医治国公爷,与王大夫走访了许多医馆,虚心向民间大夫们取经,听闻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伤例,来势迅猛药石无医,国公爷所有的脉案,开出的药方都记录在案,相爷可以详查。”
小厮恭敬地将脉案递到了杜相面前,他伸手接过去翻看了几眼,又看了一旁肃立的明令仪,沉声道:“伺候他的人呢,都给我叫过来!”
王大夫明白杜相话里的意思,他定是以为有人从中动了手脚,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忙说道:“回杜相,这些时日只要涉及到国公爷之事,无论抓药煎药喂药,都是我与太医正两人亲自动手,从未假手他人。”
杜相略通岐黄之术,也曾在乡下见过有人受伤,本来小小的伤口最后却丢了性命。他虽然心中仍有怀疑,定国公府里接连而三发生这么多惨状,也太过蹊跷。
只是他府里朝堂上太多的事情需要应对,实在腾不出手来管曾退之府里的事,又没有直接的证据,只得先让他们先退下。
杜相看向明令仪,她始终低垂着头安安静静,在人群中从不主动冒出头,这次好像是两人第一次正式碰面。她那张脸肖似明修德,可两人的气势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突然他顿了下,蓦然想到林老夫人过世那日,她也在场,一直趴在下人怀里吓得直不起身来,那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忽略了她。
杜相脑子里闪过什么,只是太快令他抓不住,他眼睛不由得微微眯起来,和蔼地道:“明夫人,听说府上最近晋哥儿也没了?”
明令仪心中警惕更甚,面上苦笑了下道:“没曾想相爷也知道了,不过相爷不是外人,又一直提拔关心国公爷,虽然是家丑,我也不瞒着你。
晋哥儿院子的下人都招供了,是许姨娘为了给泰哥儿报仇,唆使下人在晋哥儿耳边说湖里可以玩冰嬉,他贪玩相信了下人的话,偷偷溜出去掉进了冰窟里,最后下人等了许久才呼救,外面滴水成冰,救上来后全身都泡肿了。”
杜相知道曾退之后宅混乱,却没想到竟然疯狂至此,他沉吟片刻后方道:“许姨娘残害府里嫡子,你是国公夫人,可有按规矩处置?”
明令仪抬眼看过去,神情悲哀,坦白地道:“相爷你也知道,后宅的姨娘都是国公爷的心头肉,我哪里敢随意处置,只能先将她拘在院子里,等国公爷醒来后,再寻他拿主意吧。”
杜相斜了眼床上人事不省的曾退之,突然笑了笑道:“明家不日之后即将回京,你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你阿爹厉害,有了他给你撑腰,你也不再会被姨娘们欺负了去。国公爷说不定沾了明家的喜气,病也能很快好起来。”
明令仪原本沉重的神情,终于也浮上了些轻快,她深深呼出口气道:“我也许久未曾见到阿爹他们,西北乃苦寒之地,更不知他们变成了什么模样,更可惜阿娘没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声音哽咽了下,缓缓地道:“子欲孝而亲不在,现在我倒能体会皇后娘娘心中之苦。林老夫人为人和善,遗憾的是我也没能在她灵前去上柱香,就只能在佛前替她多念了几卷经书,愿她能早登极乐。”
杜相脸色变了变,林老夫人是深埋在他心底的一根刺,碰到不自在,拔起来生疼。自从她去后,他再也没能安睡过,只要闭上眼。她临死前的目光就在眼前晃动,照得他这些年的夫妻情深犹如一场笑话。
他深深看了明令仪一眼,嘴角泛起些冷意,眼神晦暗不明:“你且照看好国公爷,他可是你唯一的仰仗了。”
明令仪微微颔首施礼,温顺地道:“是,多谢相爷关心。我会尽全力伺候好他。”
杜相没再说话,转身大步离开,明令仪恭敬的将他送出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外,才回转身走进屋。
曾退之躺在床上,神情无比痛苦,双眼紧闭身子不住颤抖,喉咙间好似漏风的风箱凄厉作响,脸上虚汗直冒。
“去打些热水来,我替国公爷擦擦汗。”明令仪吩咐小厮,垂眸掩去眼中的情绪,看着曾退之在那里濒死挣扎,只觉得畅快无比。
“夫人,水打来了。”小厮恭敬地地上绞好的热布巾,明令仪伸手接过,温和地道:“你们出去吧,我守着国公爷陪他说说话。”
小厮迟疑了会,退到了门边守着,见明令仪坐在床边的杌子上,手势轻柔擦拭着曾退之的脸,嘴里轻言细语在说着什么。虽然听不清楚,见她神情温婉,估摸着在说些夫妻间的事,也就没有上前。
曾退之像是做了个长长的噩梦,终于从梦里脱身,沉重的眼皮终于睁开了,他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明令仪,好一会才认出了她。
她声音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醒来啦,哦,回光返照时刻到了,你要死了。”
曾退之眼中饱含着焦急不安痛苦,干涸的嘴唇动了动,他以为自己说得很大声,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明令仪拿着布巾轻点着他的额头,脸上的笑容灿烂至极,“别怕啊,死不可怕,你先下阿鼻地狱,李姨娘赵姨娘齐哥儿玉姐儿泰哥儿晋哥儿,他们都在那里等着你呢。
别急,你阿娘,许姨娘也会很快下去陪伴你,先前我说过,一家人就是要齐齐整整的,你们曾家会齐齐整整死在一起。”
曾退之眼眶几欲爆裂,汗水泪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流淌。
明令仪笑得眉眼弯弯,“我忘了告诉你,是我送了他们下地狱,顺便再将你也送了下去。你看你,这么吃惊做什么,你为了前程自私自利,坏事做绝,还有你阿娘,你身上流着李家的血,骨子里都是一群坏种,哪里配活在这个世上,恶有恶报,你早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啊。
先前你不是派人去西北,想要杀了我阿爹大哥他们,可惜呀,你的愿望要落空喽,他们可好着呢。可要不是明家,你说不定就如李家一样,只能开个打铁铺子重抄旧业了。
先有明家后有杜相,你还真是会钻营,卖了明家去向杜相投诚。对了他刚来看过你,可惜你没能早点醒过来,没有见到他脸上的灰败之气,就跟你一模一样。他也快倒台了,以后肯定也会死得与你一样惨,千刀万剐全身溃烂流脓而亡。”
“唉真是可惜,你的儿子们都死光了,这偌大的府邸谁来继承啊,姓曾不太吉利,还是跟着我改姓明吧。”
她的手抚上小腹,脸上带着甜蜜幸福的笑意,双眼直视着曾退之的眼睛,轻语呢喃:“这里说不定有了孩子,可惜呀,不是你的。”
曾退之目眦欲裂,血水溢出眼角,红红黄黄人更狰狞可怖,胸口急促剧烈起伏几下,提着的一口气散去,如同滩烂泥不动了。
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