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靡之音萦绕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 圣上神色狰狞,颧骨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手持镶嵌着珠宝的鞭子, 抽打在丽姬身上。
她雪白的肌肤上早已鞭痕累累, 却咬着牙只咿咿呀呀哭泣,泪流满面还仰着小脸, 痴迷地看着圣上。
旁边两个只穿着薄纱的妃嫔, 扭动着身子像蛇般缠在圣上身上,手上托着琉璃杯盏递到他嘴边,他低头喝了几大口酒,眼底嗜血的光芒更甚。
他扔掉鞭子扑到丽姬身上,脸扭曲得可怖,汗水滴滴答答滚落,嘴里含混喊着令人听不懂的声音。
霍让嗖地一下拉上了帐幔, 趴在地上手脚飞快溜了出去。殿外的宫女小黄门要不在打呵欠,要不围在一起低声调笑, 没人瞧见小小的他。
他迈着小短腿一刻不停跑回偏僻的寝宫,拉开被褥钻进去, 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才觉着呼吸顺畅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 浓烈的香气袭来,一双手轻轻托起了他,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丽姬温柔慈爱的脸。
她脸已经清洗过,没了浓厚的脂粉,仍然美艳动人。她熟练地将他身上衣衫脱下来,又拧了帕子擦洗他的手脸, 笑着温声道:“阿宝今天又去哪里玩了呀,给母妃说说好不好?”
霍让怔怔盯着她露出来的手腕,上面鞭痕斑驳,丽姬没有察觉,又脱下他的罗袜,低着头清洗他的小脚,再用干布巾擦干后,亲了亲他雪白的脚底,佯装嫌弃地皱眉笑道:“阿宝的小脚真臭。”
她弯下腰将他抱起来重新塞进被窝里,拍着他的肩膀轻轻哼着歌谣哄他入睡。一如从前般,她唱的是家乡歌谣,软语呢喃他听不太懂,却依然在她温软的声音中沉睡了过去。
“丽姬,你明知道圣上身子弱,还没日没夜索求无度,害得圣上龙体欠安,其心可诛该当何罪!”
怒喝声将霍让惊醒,他坐起来翻身溜下床榻,熟练地爬上窗棂下的条几,小手指戳破糊窗户的纸看出去,杜贵妃与大长公主带着许多人站在庭院中,丽姬则伏在地上簌簌发抖。
大长公主不屑地斜着丽姬,她一条命跟圣上比起来,连蝼蚁都不如,轻描淡写道:“还跟她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不过一个小小的舞姬而已,害了圣上依规矩杖毙了事!”
霍让知道杖毙是什么意思,他看到杜贵妃杖毙了很多人,顿时小脸惨白,连滚带爬从案几上下来,熟门熟路溜进了圣上的寝宫。
圣上脸色蜡黄躺在床上,太医正在给他施针,他胸脯不断重重起伏,却仍然紧闭着眼睛久久未醒。
霍让呆呆地蜷缩了一阵,又顺着原路爬了出去,再跑回寝宫时,杜贵妃与大长公主都不见了,惟余青石地面上留着蜿蜒的血迹。
他一步步走进去,见床榻边的小宫女在垂泪,地上盆里的水,已被染得鲜红。
小黄门叹着气:“太医院那边也没有门路,杜贵妃与大长公主下了令,谁也不敢来给娘娘诊治,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丽姬造化不够,她不过是来路不明的舞姬,是圣上服用五石散后发泄的工具,没有她之后,杜家很快送了更水灵妖艳的女人进宫,她也被圣上抛在了脑后。
她身上的伤没有医治,也开始流脓腐烂,死的时候霍让几乎已经认不出她来,她也神智不清,认不出站在她面前颤声叫她阿娘的人,是她一直宠着的阿宝。
这一年霍让不过四岁。
每个圣上宠幸的女人,最后都没有活多久。圣上也没有活多久,在霍让六岁这年冬天,终于死在了女人身上。
霍让的成年兄长们忙着争权夺位,妃嫔们忙着勾心斗角,他在偏僻的宫里没人管,其他伺候的人都走光了,只有原本做粗使洒扫的两个小黄门还留着。
一个是黄贵,一个是姜大,再加一只他取名为雪奴的流浪猫。
冬天的雪下得没完没了,霍让最讨厌这样的时节,又冷又不好玩。床上的被褥已经硬得像石块,盖在身上一点热气都没有,从树上砍下来的树枝,也只够晚上睡的时候烧一会。
黄贵总是经常念叨,主子啊,晚上不要睡沉了,仔细一睡不醒。
霍让将雪奴抱在怀里取暖,冬天老鼠不好抓,也没有多余的吃食,它饿得喵喵喵不停叫唤。他抚摸着雪奴的脖子,嘴里唱着丽姬唱的歌谣哄着它睡觉,唱着唱着自己先睡着了,到了早上醒来,听到黄贵的惨呼声:“姜大,姜大!”
雪奴也被吵醒,弓着身子跳下了床,霍让揉了揉冻僵的脸,下床汲拉着鞋子走到偏房一看,姜大浑身已经僵直,脸色比雪奴还要惨白几分。
黄贵神情麻木,哑着声音道:“姜大去了。”
霍让虽然见过了太多的死亡,他的心还是隐隐作疼。寒风卷起破败的窗纸,呜咽着作响,像是在与天地同悲。
不过冷宫中的一个小黄门,死了根本无声无息起不了任何波澜。只有宫内四处盖满白皤,阵仗巨大,霍让才得知圣上驾崩了。
那个从未与他说过一句的亲生父亲,死了。
霍让心里没有半点情绪,却因为被称为了先皇之人的死,他被带出了冷宫,被莫名其妙推到了那个高高在的龙椅上,接受百官朝拜。
能吃饱穿暖,霍让还是没有拒绝,甚至将黄贵与雪奴都带了出去,他身边也只有这些,要带他们一起去享福。
雪奴到了新的地方,好奇地四下乱窜,他以为晚上它自己就会回来,谁知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最后等来了杜太后的宫里人,趾高气扬地说太后娘娘有请。
杜太后就是以前的杜贵妃,霍让不知何时被记在了她的名下,成了她膝下的养子。因为他是先皇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她也因此水涨船高成为了太后。
宫殿前,炉子上架着锅在煮着什么,雪奴全身被血染红,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霍让看得心碎欲裂,红着眼就要跑过去,却被人拦住了。
杜太后缓缓踱着步子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手指抬起他的下巴打量了半晌,轻笑了起来:“长得跟丽姬真像,男生女相好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以前从未听你说过话,听他们小哑巴小哑巴唤你,莫非还真是个小哑巴,不然怎么连行礼唤人都不会?”
冰凉的手指黏黏腻腻,霍让偏开头几欲作呕,他紧闭着嘴唇,死死盯着地上的雪奴,不管不顾就要奔过去,杜太后厉声道:“拦住他,不懂规矩的贱种!养猫,你不知道我最讨厌这中有毛的畜生,你这是不孝在跟我作对!”
小黄门上前提起雪奴,将它扔进了滚烫的沸水中,它惨叫扑腾几下之后,再也没有了声音。
霍让死死握紧了拳头,脚像有千斤重,却不能上前一步。
不远处,黄贵被人压在地上,粗壮的嬷嬷脚踩在他的脖子上,他鼻子里已有鲜血冒出来,浑身抖动着,喉咙里嗬嗬作响。
先皇停灵在福山寺,霍让只在蒲团上跪了一会便偷偷溜了出去,他不喜欢阴森森的地藏殿,也不喜欢神色慈悲的菩萨,总觉着他们根本看不到人间的苦难。
那个满脸褶子的方外老和尚将他留在了山上,笑着对他道:“你以后就跟着我吧,宫里的那些先生没本事,教不好你,啧啧,你瞧你这是什么眼神,怎么着,还不服气啊?”
霍让根本不喜欢山上的清苦,他当了圣上之后总算能有鱼有肉吃了,他试图偷偷下山,方外老和尚一句话让他最终留了下来:“先皇至少还会写淫诗艳曲呢。可怜哦,教你的先生只怕是连怎么握笔都还没有教过吧?”
有先生认真要教他读书习字,可那个先生很快就不见了,重新换来的先生从不管他,上学堂时让他随意,哪怕他坐不住跑出去玩,也当看不见自由他去。
“为什么?”
“看你可怜呗。”
“你不怕?”
方外大师愣了下,笑容可掬乐呵呵地道:“不怕,我的信徒遍布大齐各地甚至邻国,一呼百应谁也不敢惹我,比你这个圣上可威风多了,你不用替我担心。”
霍让才不担心,他只是厌倦了死亡,不喜欢有人没完没了因为他而死。
既然方外老和尚不怕,他也更不怕。吃足苦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读书习字练习拳脚功夫,最后他学了一身本领,原本的杜尚书也成了杜相,爪牙遍布朝廷,一呼百应。
他的亲事也早被定好,大婚迎娶杜琇为后,等到却扇后,他看着娇羞无比的新娘,只一个杜字就让他万分恶心,更遑说与杜太后有几分相似的脸,连着大礼都没有行完,跑回正庆殿吐得一塌糊涂。
长大也有好处,杜太后就算恨死了他让杜家没脸,也不能再居高临下骂他,杜相顾着君臣尊卑,现在也还不敢弑君,除了动些小手脚,也不能押着他与杜琇洞房。
后来,霍让不知道后宫又进了多少嫔妃,他只知道他们来自哪家,无不是杜相权衡前朝利弊送进来的。他什么都不在意,或者在京城到处疯玩,或者只呆在福山寺上,浑浑噩噩度日。
直到那天他百无聊赖中,见到了那个与雪奴一样白,畏畏缩缩着小心翼翼杀人的女子。
她的手段在他看来实在不够高明,石阶上结了薄冰湿滑不堪,若是那个贼汉没有被吓住,或者混乱之下被他抓住了,她也会被带着掉下深渊。
不过霍让又转念一想,她那么弱小,不能正面反抗,总不能被眼睁睁欺负了去,这也是没办法之下的办法了。
后来见到她上山来念经祈福,他的兴趣更浓,偷偷跟着前去瞧了瞧,她还真是惨啊,简直快与他一样惨,住在那么破的地方,大冬天的缺衣少食,还是有正式诰封的国公夫人呢。
霍让想到她是明尚书的女儿,那个曾经给了他块麦芽糖凤仪无双的男人。那年先皇刚去世,他在灵前举哀跪得全身酸痛,肚子又饿,最后连站都站不稳。
明尚书偷偷从油纸包里拿了块糖递给他,慈爱地道:“我家女儿最喜欢吃这个,说只吃一小块就不饿了,出门时一定要让我带着,圣上,你也尝尝吧。”
麦芽糖很甜,可那时他恰好在换牙,门牙被糖黏了下来,他难得气得脸颊鼓鼓,明家小女儿真是傻,甜哪里能当饭吃!
当年的怒气早已没了,那股子甜又在嘴里回荡,想着她的困境,死皮赖脸让方丈去帮她解围。来往之后接触多了,他发现她根本不似人前的木讷怯弱,那双淡淡的猫儿眼,颦顾回首间皆风情,灵动至极。
当时霍让还不知道自己的心,直到看到她与那个姓徐的门客来往频繁,嫉妒之心几乎将他淹没,这中从未有过的情绪,他自己弄不懂,只得硬着头皮去向方外大师求助。
老和尚从没有那么欢快过,他的笑声几乎快把屋顶都掀翻,末了还翻了个白眼,“贫僧乃是出家之人,哪里懂你们凡俗之人的心情。”
霍让被方外大师取笑了一翻,最终也没有得到答案,黄贵是阉人更不懂,他只得凭着本心,关心她就去帮她,想念她就去探望她。
直到他有天在书上看到一句诗:“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这时他终于明了自己的心意,怪不得见不到她总是会想念,见了又觉着不够,想将她揉进血肉里。
随之他狂喜又狂悲。狂喜,是因为世上冥冥之中还有那么一个人,自己能心心念念,入木三分刻骨相思。狂悲,是因为自己身陷囹圄,只怕会给不幸的她带来更加深重的灾难。
可这些,都挡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一直麻木不仁的心重新跳动之后,再也无法忍受漫天的孤寂。不管前途再艰险,他也要试一试,试着去与她靠近。
谁知这一试就是一生。
哪怕经过了生死,两人的儿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他还没有成为她正大光明的夫君,他只得早早禅位,结束了这中如牛郎织女般两地分居的日子。
虽然早已熟悉福山寺的晨钟,可早上在温柔乡里被吵醒,霍让还是拉下了脸,他熟门熟路伸手,突然手下一顿,原本的软玉温香早已不在怀。
他一跃坐起身,披上衣衫屋里找了一圈仍然不见人影,皱起眉头正要扬声唤人,门帘被掀开,明令仪精神奕奕走了进来,笑着道:“起来啦,快去洗漱吧,马上用早饭了。”
“你怎么不多睡一会?”霍让不满地走上去搂住她的腰,这么多年过去,她的腰身始终盈盈不足一握,不由得抱怨道:“你怎么都不长肉,都是你操心太多,那小子的亲事是他自己的事,你管他呢。”
明令仪白了他一眼拉开他的手,他哪里懂得女人随时要保持苗条体型的艰辛。他每天吃得也不见少,可他每天都要练习拳脚功夫,身形挺拔如昔,她不想动只能少吃些了,根本不是为了儿子在操心。
儿孙自有儿孙福,养子虽然被封为明国公,却仍然勤勤恳恳踏实上进。至于霍之明,看上去温和无害,可他就是只豹猫,老奸巨猾。只要他不滥情像他祖父那般,她就阿弥陀佛了。
霍让去净房洗漱出来,案桌上已经摆着了碗清鸡汤面,她笑盈盈看着他道:“今天是你的生辰,以前我生辰的时候秦嬷嬷她们都亲手做碗面给我吃,我从来没有做过,你试试看能不能吃。”
他既惊讶又感动,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记得他的生辰,以前就算有下人提醒,她送的生辰礼也敷衍至极,名贵是名贵,却一点都不上心。
哪里像他,第一年错过了,以后的每年都花着心思给她庆贺,连反串女伶人演滑稽戏,只为博美人一笑的荒唐事都干过。
面条筋道不够,想是她力气不足,鸡汤上的油没有滤干净,有些油腻腻,盐也多放了些有些咸,看来真是她全部亲手做的。
霍让心里暖意流淌,埋头呼噜噜几口吃完,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长叹着道:“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面。”
明令仪只觉得牙酸,她哈哈笑起来:“我其实尝过了汤有些咸,加了些清汤进去后又有点淡,又再加了一次盐,再尝又咸了些。加来加去怕面涨糊了更不好吃,就将就着端来了。”
霍让无语至极瞪着她,这个女人就会拆台,他站起来探过身,手勾着她的脖子,用没有擦过的嘴一气狂亲,抹了她一脸的油。
明令仪嫌弃极了,忙起身跑去净房洗脸,霍让抱着双臂慢吞吞跟在她身后,斜倚在门框上看着她,催促道:“洗快点,你的生辰礼不够,我还要别的。”
“反正都是左手换右手,你要什么自己去库房里面拿。”
明令仪擦干脸,从匣子里舀了些香膏抹在脸上,她不喜欢过生辰,别人的自己的都不喜欢,更讨厌挖空心思备礼。
再加上京城里各中节庆不断,光是来回送礼就烦不胜烦,虽然能得到她送去的人家不多,可也不能马虎了事。
霍让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只淡然不语。明令仪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眼睛不由得往下瞄去,心里嘀咕,到了中年还跟毛头小子般热情,究竟是他天赋异禀还是自己魅力太大?
霍让为了配合她的眼神,特地挺了挺胸脯,神情不可一世,她又忍不住噗呲笑了出来,被他拥着往卧房里走去。
“哎哎哎,昏君白日宣淫啊。”
“老子现在又不是君王!”
霍让早年练就的一身本领此时得到了充足的施展,他善解人衣,不仅仅是自己的,还有明令仪的。
他看着身下如雪般白皙的肌肤,呼吸愈发沉重,俯身贴上去,像是坠入了云端般晕眩,兴奋得只愿常眠在其中,永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