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尸鬼身上凶厉之气大增,白骨突出的指节上硬生生拔出十片青黑色指甲,连带着满身煞气一道冲天而起。
不远处,趴在围墙上的尸鬼嚎叫了一声,动作飞快自墙外翻越进来,嘴巴大张,半晌,却是自肚腹之中吐出一块温润如玉的骨珠。
骨珠上幽幽然泛着股子清光,犹如月色撒入人间,然而骨珠内里却包裹着一腔暗色雾气,于清光萦绕下蜿蜒流转。
那吐出骨珠的尸鬼四肢着地,任由一口虚气托着骨珠捧至忘殊面前:“此乃魔神骨珠,献于大巫,还请巫施以援手,救我妻子之命。”
一旁揪着易清耳朵的横道子听闻魔神骨珠,一时讶然,待再看到那尸鬼身前浮于空中的骨珠,面色也跟着复杂起来。
忘殊取了那枚骨珠于指尖捻了捻,再抬手时却早已不知将骨珠收去了何处:“可。”
忘殊目光自地上那头不认识的凶兽身上掠过,眼底倒是起了几分兴味:“可,易清。”
易清将自己的耳朵自横道子手里扒拉出来,整了整衣冠,正色道:“巫请吩咐。”
“去云泽深处,寻七十二条霏蛇,细细剥了外面的那层蛇皮带过来。”
“啊?”易清一怔,而后也不问为什么,拿了自己的剑便往外走。
忘殊抬手,手里那柄银刀却是将巨兽的整个胃囊切下——这被巨兽一口吞下的凶尸,少说百年以上,然而以百年尸鬼的利爪都无法破开的东西倒也算得上是个值钱的物件。
不过,这胃囊却也不是留着她自己用。
引来陶缸中的水细细将胃囊上的脏污冲刷干净,于堂屋药斗柜中取了千年槐树叶,百年鬼面针,西山灯盏辛半株,辅以朱砂半抔,再加上一些零零散散被切得细碎看不出来历的材料,一同丢入炉灶之中,起了幽幽磷火,细细熬煮。
整个后院一片安静,先前吐了骨珠的尸鬼不知从哪里寻摸来一把牛皮伞,此时撑在妻子身上,隔绝了天上不绝的灵雨。
原先指甲伸出老长,肚腹肥滚的尸鬼口中无舌,张嘴嗬嗬几声,自行收拢了指甲,无皮的掌心摩挲着自己的肚腹,不期然又是一阵扭曲痉挛。
横道子也没闲着,趁着这么会儿的功夫,将瘫在地上,死的不能再死的巨兽从头到脚摸了个遍,咂舌道:“这凶兽,可不是一般的凶兽。”
“怎么说?”忘殊回眸看他,“这种胃囊似牢笼,皮毛却不堪一击之物,难不成还有什么来历不成?”
大荒万载,怪模怪样的东西她见得多了,似这种长着巨齿獠牙,脸若狒狒,却又长着巨大肚子,状如饕餮却又与饕餮绝不相似,舌头能伸出老长的东西,她倒还真是第一回见。
“若小老儿分辨得不错,此物乃是杂交乱配而来,”横道子摇了摇头,“世间万物,自有其应有之法,似鳞甲一族,便少有与毛羽一族联姻,便是庶兽,也该与体型相近之物交合而降生后代……前辈可能看出此兽的来历?”
忘殊摇头:“不能。”
“这便是了,龙有龙角,凤有凤翎,一族终有其特征,然而此物身上如此驳杂,却还横跨了冥蛙、狒狒、燎猪之像,想来,应是有人特意杂交而成……冥蛙这种东西,出自东海,进食时肚腹大鼓,呼吸间有风云之声,可吞食一方海水,仅留鱼虾蟹贝之流,复将海水徐徐吐出……”
横道子叹了一声:“东海至此,将有万里之遥,此物出现在蛮荒之地……怕是,伯赵氏之人,也要离槐城不远了。”
沾了一身雨水进来的易清嘶了一声,将剑上穿着蛇头而过的数条死蛇一一抖擞下来,连带着身上打结缠着的死蛇也跟着抖了一地:“伯赵氏啊……七月十五那天晚上,见着那金书上伯赵氏臣的来历,我便觉得不妙,只怕槐城难免有这么一遭。只是我没想到,他们人来得这么快。”
易清在怀里掏了掏,竟是掏出一只青鸟来,扑簌簌拍打着翅膀从他手上挣扎着起来,朝横道子飞扑而去。
青鸟脚上有一竹管,内里封了布帛书信,横道子取出扫了几眼,也跟着面色一变:“道友,我收到蓬莱千里传书,言伯赵氏已然知晓槐城之事,意欲问责,点了使臣率部众前往槐城,按照青鸟的日程来算,伯赵氏部臣抵达槐城,约摸着也就是这两日了。”
忘殊幽幽吐了口气,轻笑起来:该来的终究会来,打狗尚且还要看主人,更何况人皇即位,正式对四海八荒收紧控制的时候……这时候,氏族又怎会坐以待毙,当真让人皇拿走了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
这个时候,正是氏族紧绷之时……有时候打狗,不仅要看主人,还要看时机。
譬如说这会儿,槐城这一巴掌甩的就不是伯赵氏家臣,而是伯赵氏的脸面。
“如今时局紧张,伯赵氏来者不善,只怕槐城将有恶战,晚辈身边还带有师侄,是以蓬莱传信,要我叔侄二人尽快赶回,”横道子犹豫一瞬,“若是前辈无事,不妨与小人一同前往蓬莱一游。”
“不了,我便不去了,我留在槐城还有事。”
忘殊之事,横道子心下自然也清楚,他张了张口,想说如今人族神血稀薄,少有上古时期那般寿命绵延,便是化鬼,却也未必能在时间长久的消磨中留得神志。
……更况论是性命。
然而这到底是忘殊的私事,他一个外人也不好去管。
再加上二人毕竟萍水相逢,他便是再想招揽曼殊前往蓬莱,却终究没有什么能拿得出的筹码。
于是最后只能一声喟叹:“那,此去一别,日后与前辈怕是只能随缘相见了。”
易清一边抖擞衣裳,一边嘟嘟囔囔:“师叔啊,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往好处想我是知道前辈为人好相处,你表达依依不舍之情。往坏处想,你瞅瞅你那一大把的胡子,再瞅瞅人家的仙姝绝色……我都怀疑你为老不尊,骚扰人年轻貌美女子。”
横道子气的一巴掌糊在了易清脑后,一时间什么不舍,什么可惜都被抛到了脑后:
“你会不会说话?你个小子嘴上能不能有点数!你要是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师侄,当初师兄他们生你的时候,难不成是吃错了丹药,没让你长脑子不成?”
易清被打得叽里呱啦的,一边躲,一边笑,还朝着曼殊挥手:“那什么,前辈,师门传信,不得不遵从,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啊——你别打我了!”
“打你?我还要揍你呢!”
说着,长者拎着砂锅大的拳头追了上去。
曼殊哑然失笑,然而到底还是弹指抛出两抹灵光,于空中循着二人消失的地方追了过去。
二人追出去老远,几乎是出了槐城,长者这才叹气收手,任由易清抱头鼠窜。
然而躲出去老远的易清见长者不再追着他一路追打,于是自行调转了方向,不知在哪儿薅了根草茎衔在嘴里,窜上了路旁的巨石,蹲着打量长者:
“走啊,不是说回蓬莱么。”
长者翻了个白眼:“回回回,回什么回,你的游历结束了么你就回蓬莱。就你这么个胆子,我就奇了怪了,一路上你见着什么妖兽都敢无脑往上莽,拽都拽不住,怎么见着个刚过两百年的尸鬼就叽里呱啦掉头就跑?”
“带你来槐城练胆,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易清蹲在石头上一笑,剑鞘轻轻磕在石头上:“我说,师叔,这人一辈子,总得有那么点害怕点的东西啊,否则成了那不知天高地厚之徒,难免招惹祸端——昔日颛顼与共工相争,输了是输,赢了也是输,你看做人还是得留一线的好。”
“如今人皇即位,你且看着这一场天水之乱后,世间大局又该如何改换……也该是清算的时候了。”
他嗤嗤一笑,“金天氏乃是轩辕氏嫡脉,伯赵氏又是金天氏家臣,如今这般薅他一根尾巴毛都要炸得反口来咬,怎么不是心慌之态?”
长者闻言,喟叹一声,忽而反应过来,没好气道:“这世间大局,与你我又有什么关系,与蓬莱又有什么关系,少在这转移话题!”
“哎,不是,”易清将嘴里的草根吐掉,“这可不是我在转移话题。”
他似笑非笑:“似是共工那般,好歹有烈山氏一族在后支撑,我若是像他那般不管不顾,当真把天给捅出个窟窿来,蓬莱可能给我做退路?”
“滚滚滚,”横道子骂着,“还蓬莱给你做退路,你这是要断了蓬莱的退路!”
“是喽是喽,”易清摊手,“所以嘛,人生在世,总要有点敬畏惧怕的东西,才能知自己力之微薄。”
长者抽了抽嘴角:“你少在这给我鬼扯。”
“安了安了,”易清挥了挥手,“像人家那种活了不知到多少年的存在,又是个能化草为丹的巫客,只有有朝一日我蓬莱求上门去请人救命的,我蓬莱出得起什么东西值得人家来我蓬莱做客卿?”
“我说,师叔,莫要入了魔障。”
长者一声长叹,却是自袖中取出一个稻草船,往地上一扔,便随风见长,不多时便化成屋宇大小,连带着边上还延展出一条下行的坡道,以供人踩踏。
“可惜可惜,天命不在我……”长者嗟叹着踩着栈板上了草船,转而见易清还蹲在巨石上,没好气道,“怎么,你还打算靠着你那柄剑飞回蓬莱不成?”
易清挑眉,登时便如同猴子一般自巨石上蹦下,三两步便跟着一道上了稻草船:“不是说不回蓬莱的么?”
“人皇即位,诸侯将朝,金天氏如何暂且不提,便说那伯赵氏……”长者摇了摇头,“此族飞扬跋扈,非是一时之事,只怕如今,要栽个大跟头。”
草船轻动,须臾却是载着人悬于空中,而后越升越高。
只余老者一声喟叹于半空中逐渐消散:“此事,须寻蓬莱各宗宗主一聚。七千年,巫祝出身,哪怕不做客卿,仅是与我蓬莱弟子半师之谊,也该是蓬莱的大造化,若是抓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