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清吹去剑上木丝,将榫卯契合而成的角柜搬起,手上持了兽毛做就的刷笔,沾了桶里的生漆,将柜角处一处瑕疵描补上去,细细打量一二,这才将柜子挪到该放的地方。
后院,横道子手持石锤,将削薄的石板铺设于地面,细细夯实后再次巡回一遍,将其捶打得一片平整;角落里,却是句龙蹲在开垦出来的菜地里,仔细打量着刚出苗的小芽,评估着长势,自天而降的雨水自然避开了他去,周身不染一丝湿潮。
前庭,忘殊拿了药草正在教孟女辨认,身前小桌上已然放了七八份相似的草药,正在一一说起炮制、保存之法。
时间在这么几天里仿佛慢慢慢了下来,平常却又充实的忙碌着,仿若置身世外之地,一切忧愁都跟着远去了。
人无近忧,必是安稳。
唯有一件事,被忘殊惦记在心上,却又如蜻蜓点水了无痕迹——那夜与白灵同行的那道身影,这几日来哪怕她日日夜游,却再也不曾窥见过半点踪迹。
但,她不急。
忘殊思及那人身上绣就的繁复深衣,以及那与城中大槐相差无几的槐叶纹路,不由轻笑:若当真是故人,这算得上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是故人之后……那凭着昔日过往的交情,槐城日后如何,她说不得得留下帮衬一二。
槐城的雨渐渐下得大了,这场雨自从七月十五过后,浓雾将散之时便开始下,一直下到如今,将整个槐城的阴煞之气冲刷了七七八八,于是在送走了过往游商与往来过客之后,整个槐城的气氛也随之松懈下来。
除却街上依旧走着各色奇形怪状的人之外,那些个赶来参加鬼节鬼市的,也都纷纷赶起鳞兽车马,朝着自己该走的方向赶路。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忘殊示意孟女去看门口探头探脑的白灵,“去玩罢。”
孟女取了自己的百宝箱来,将桌上的草药收拢了装进去,妥善安置好后跟忘殊打了声招呼,便朝着自己的小伙伴奔赴而去。
忘殊望着她的背影哑然:“……到底还是孩子。”
句龙摇着骨扇晃晃悠悠自后院出来,依靠着堂屋大门前的门槛坐下,浅浅伸了个懒腰,叹道:“我已经不知多少年,不曾这么清闲过了。”
忘殊却小一声,也跟着自堂屋出来,行至廊下,同他一道看这下得淅淅沥沥的雨:“那你现在出来,族中可有依托?”
“唔,自然是有的,”句龙道,“我那儿子虽不成器,但到底还有我祖父在,指点着担起整个族群,虽嫌稚嫩,但到底也得学着当家。”
雨水里带了浅薄的灵气,悄无声息溶解了满城妖鬼煞气。
忘殊伸出手去接雨水,而后被砸了满手潮湿,她将那点雨水笼在手心里,细细感应着:“原本我觉着,这槐城之中有我熟悉的气息,虚无缥缈之余,总归是有那么点气息。如今,这点子故人身上的气息,却成了这一场雨,遍布整个槐城。下得哪里都是了。”
句龙摇着骨扇,轻叹一声,没有接话。
着了魔,入了障的人,他说再多也只是枉然。
既然她要留在这里,寻那么一个早该死了的人,那他还能怎么办,他一族仅剩的那么一丝生机就应在她身上了,他也只能陪着她,陪她寻到故人尸骸,又或是,陪她等到那一线生机的到来。
上千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么些时日,左右寻不到那条生路,他便是再急……无用功终究还是无用功。
“我说,那两个蓬莱客,你又要如何处理?”句龙大刺刺坐在门槛上,也不管衣服在地上摩挲,“如今这些个散修之流,心也渐渐大了起来,我不信你看不出他们的招揽邀约之意。”
“看得出又如何,看不出又如何?”忘殊叹笑一声,“我若当真去了蓬莱,下一场人神之争,怕就要自蓬莱而起了。”
句龙嗤笑,手里骨扇打了个转儿:“……说得也是,这天水之乱结束,天下归一,人皇即位,这天上空了万年之久的上古天庭,又该成一块儿肉骨头了。”
正说着,便见方才跑出去的女童风一般刮了进来,小靴子踩着水花砰砰砰砰跑到他们面前,面上还带有笑意:“姐姐,姐姐!”
忘殊侧目:“何事?”
“给你看。”孟女将手伸开,手心里是一枚透着柔和光泽的宝石,似是月光,却要比月光还要浓稠,似是宝石却又透着股少有的温润,说是上好的玉石,却又带着几分通透,而说是珍珠,却又要比珍珠更有光泽,更加泽润细腻。
孟女清脆的声音在廊上回荡:“我听问白灵他们说,数千年前的颜华古国,无论男女都好把这个佩戴在额前,当做饰物,是真的么?”
忘殊自她掌心中捻起那枚形状不甚规则之物,看雨天朦胧的光自内里氤氲成一片柔光,她眼底透着股怀念:
“是啊,这种东西,取自玄鱼鳃中骨,经打磨浸润处理过后,镂之以型,饰面于额上,待得日光一朝,便是晶莹剔透,再好的玉石都无法与之比拟。”
句龙看见孟女手心的鳃中骨也是一怔,而后轻摇骨扇:“也就是云泽养出来的玄鱼才能取出这等鱼骨来了。”
忘殊将那块儿透着淡淡晶莹粉黄色的鱼骨放回孟女手中:“若是你想要,不妨把这块鱼骨给句龙,让他帮你打磨成一件首饰。”
孟女捏着鱼骨愣了愣,然后小心翼翼的看向句龙,怯怯开口:“那,少族长……”
“……你可真是擅长没活给我找活干。”句龙几乎被忘殊气笑,但见着孟女水润的一双眼睛,却也没拒绝,只是伸手将那块儿鱼骨捏在掌心里把玩着,甚至往上抛飞两下,最后把那质若宝石的鱼骨丢进孟女手心。
句龙刷的一声阖上骨扇,示意孟女跟上:“走吧,既然想要,那这么一块鳃中骨够做什么的,我带你去捞玄鱼,多取些鳃中骨给你做些不同样式的东西。”
二人走入雨中,雨水自然分散而去,分明是雨中漫步,除却脚底,二人身上却无分毫水渍。
门口,白灵玉色的角一闪而过,旋即而来的,是句龙的声音:“行了,一群小鬼头,进来躲雨。玄鱼只在雨天露头,体型颇大,就你们这么丁点儿大的小东西,一不小心就要被玄鱼拖进水里去……既是想抓玄鱼,就老老实实听我的话……”
这槐城除却那日一曲破阵曲之外,哪里还有颜华在时的半点光景,便是过往风俗也都随着颜华故去而随之泯灭于时间长河之中。
自她入槐城,哪里还曾见得有人取玄鱼鳃中骨以做装饰,更何况,是那等处理打磨好的鳃中骨,只需镶嵌底座,便可戴出去见人。
这哪里是一块儿鳃中骨,这分明是有人知晓她的来由之后试探她的身份,更是给她的暗示。
忘殊思及那日于鬼市上遇见的白若,不由哑然一笑:“果然,白泽一族,天生七窍玲珑心。”
正失笑间,便听闻后院噗通一声巨响,随之响起的便是易清一声惊叫:“——我去你大爷的,这什么玩意儿啊这是!”
后院里,铺好的青石板上此时躺了一只巨兽,肚腹大开,肠肚淌了一地,皮毛湿润之余,浑身都在雨水的冲洗下泛着股腥臭难言之味。
土墙的栅栏上,趴着一个浑身死白,头发纷乱,眼珠肿胀的尸鬼:“巫——我闻到这里有巫的气味!”
忘殊自中堂穿过,见到地上的巨兽眼皮便是一跳,快步上前,手里却不知何时握了一把银光湛湛的刀,竟是一把将那巨兽肚腹之中一抹白色软囊剖开。
内里裸露出来的,却是个面色肿胀,肚腹肥滚指甲青黑的尸鬼,那尸鬼的皮肤已经被消融了大半,血肉之间的层限早已不清晰,包裹着腐臭的脓液混做一处,更有青黑色的腕骨支立而出,错落不成样子,唯有被她护住的肚腹尚且还算完好。
易清喉咙上下滚动两下,终是忍不住呕了一声,拔腿便要跑。
刚跑两步,便见横道子揪着易清的耳朵飞沫痛骂:“槐城之地,虽妖鬼众多奇形怪状,但在槐城将军治下,除却七月十五之外,也算不上有多可怖,好歹你也是一剑修,当得锐金之气,宁折不弯,如何竟能这般怕尸鬼?”
易清捂着护着自己的耳朵,一脸委屈:“师叔,你看看他们长的那一副模样,你心里就不觉着瘆得慌么,同是人,如何竟能死的这般凄惨吓人?”
横道子气的直吹胡子,抄起剑鞘便往易清身上打:“我让你以貌取人,让你以貌取人!”
另一厢,被忘殊自巨兽肚腹之中刨出来的尸鬼喉中嗬嗬,却是一身皮肉都在随着巨兽腹中黏液而逐渐消解,唯有眼底,尚且满是怨毒不甘。
忘殊叹了口气,取下腰间葫芦,打开封口,将葫芦中所盛放的水滴下那么一滴。
一时,沾染在尸鬼身上的黏液尽数分解殆尽。
而随之消失的,是尸鬼身上的一层皮。
那被忘殊自巨兽腹中刨出的尸鬼一声尖啸,却是浑身上下红紫一片,红色的是血肉,紫色的是筋膜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