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拉开的房门,因为慢半分显得格外沉重,门内出现宋仪亭波澜不起的面容。
“看来确实如你所说,着凉了吧,脸色苍白。”许牧之斜倚在门框上,啧了一声,挑起眉梢,摆明来看好戏。
宋仪亭只在低眸之间,迅速整理完毕混乱的情绪。恢复冷静,说话温吞:“沁姨,有什么事?”
沁姨呈上托盘,一碗黑乎乎的不明物体,——这是什么?
宋仪亭眉头一紧,开门时,他就闻到了。
疯狂的焦苦中混着极致的甜腻,两者互斥,又意想不到的兼容。
记得谁长跑之后呕出的隔夜秽物,酸臭的气味,弥漫整个操场。
上一次,胃底翻天涌海的记忆尤深。而该死的熟悉感觉,再次出现。
许沁妍完全由主观判断配错比例。水少倒三分之一,糖放多两倍。
本以为,味道会更加可口。
她端到面前:“你感觉还好吗,我熬了姜汤,趁热喝吧。”
“我想应该没什么大碍。”
“路上刮风又下雨,你身上也淋湿了,喝了预防生病。”
许沁妍眼巴巴地往前送来,目光真挚,许牧之也在旁边附和着点头,露出笑容。
宋仪亭在嗓子眼噎了一句抗拒的台词,干涩地咽下去,沉默了会儿:“好。”
抿一下薄薄的唇瓣,端起饮尽,把瓷碗放回,始终面不改色。
许牧之肉眼可见地慢慢失去笑容,秀气的眉毛狠跳一下,摸着下巴沉思。
这家伙果真是不对劲啊,连味觉都丧失了。
“我听说你病了,需要十天半月调理身体。”宋仪亭嘴里难得主动蹦出几句关切的话来。
想到某个人,平静道:“爸爸,他应该也很担忧你。”
许沁妍燥热的脸更红了。眼睛因为感动泛滥着泪光,有一种叫人于心不忍的美丽。
许牧之不合时宜地杵在两人中间,类似窜出一只吃香蕉看戏的猴子,破坏拍摄苦情剧现场的气氛:“留在厨房里还剩的那份,给宋叔叔端去如何?”
宋仪亭若有似无朝他瞥去,盯得紧紧的。这句话,反倒提醒许沁妍沁姨回神。
“啊,”沁姨纤细的食指按在唇上,想起来,“我好像忘记关火了,是吗?”
她惊奇地看着许牧之,他耸肩:“那不去看看?”
许沁妍把汤碗和托盘推向他怀中,慌忙疾步回厨房。剩下的两个男生共同注视着,见怪不怪。
许牧之模仿起服务员的样子,托盘端在手上,惟妙惟肖,他还有一个疑问,在意至今:“你没有觉得难以下咽,就好像吞了毒药?嗯?”
宋仪亭无波无澜的眸光,比漏进窗中的月色还凉薄,态度表明一切。
一双狭长精致的眸子,正与许牧之对视。漆黑的瞳孔里映出他反常冷漠的五官。
宋仪亭呼出一口气,抓住门把的手紧了紧:“你明知她身体不好,尝不出味道,跟着一起胡闹吗?”
他话里的指责,让他感到出乎意料。
许牧之从不认真思考他言外之意,只当是讥讽,半天之后,冷冷地哼声:“你的意思,是她顶着高烧跑来作秀,是不是在你们面前,沁姨干什么都有罪?”
把宋仪亭噎的一时没话讲,他原本并无此意。
许牧之十分倨傲地凑近,身形覆过来:“后妈难当,你心底明白。”
短短的话语一字一画刻在心上。
他抚着额头,状似难受,回到卧房里,缓慢地在沙发中陷下疲惫的身体。
那样洁白柔和的窗外月亮,仿佛也在若有似无地叹息。
“你说,我应该怎么做?”
只有冷冷的风声在回答。
时间推移回到约一小时前。
他出了书房,走在长廊上,月牙白般柔和的壁灯照亮墙壁,疲惫无所遁形。
沈觅棠出现在身后跟随,他已然知晓,离在一箭之遥,既不算近又不算远。
“你的眼睛很美,沈小姐,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他既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废话,她答得也不着边际,说话冰冷清脆:”你讨厌我跟在身后?”
跟在身边的影子又多了一道而已,一切无可与不可。
这长廊之往复。他早已习惯没完没了的日子,按照既定安排的道路走下去。
宋仪亭停下回身,直到她也停在两步开外,正确的社交距离:“我有很多疑问,第一点,你们的合约截止时间?”
沈觅棠下巴轻抬,面色如冰:“恕不奉告。”
那么想必更为关心的也得不到答案了。
宋仪亭心知肚明:“我不算是你的主顾吗,甚至没有知情的权利?”
“国宝级艺术家的画作出去展览都有保镖,它们不需要说话,也不用问问题。而我的职责,是保护一件昂贵商品,解疑答惑,你该去问神棍。”
潜台词是在骂他不如一件死物省心吗。
面对违背意愿的跟随,他语气还算友好。
她一开口,调子也冷漠得如同冰冷的机器人。回答像一阵风中席卷的冬雪,刮得脸生疼。
一件昂贵的商品,听上去可怜又可笑。
他冷冷地道:“随你便。”
时钟拨回到此刻,房间中,口腔里尚且余留苦涩。
“你或许得去检查,以免下次再晕倒,真的不去医院?”
沈觅棠孑然伫立在窗边,拨开飘动的纱帘。
她漂亮精致得像一个陶瓷人偶。月光照着面庞如玉石雕琢而成,长发袭腰,发丝也在发着光。
宋仪亭徐徐地看过去,苦笑:“你在意的是我,还是一件商品,一幅画作?嗯,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那时,他四肢冰凉地倒在她怀里,她的表情,还是那么无情。
宋仪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倾在她耳边说:“别惊动他们,也不必去医院。”
她搀着他回到房间,脸色刚缓和些,许牧之和沁姨就紧接着来敲门。
他们在聊天的功夫,一直到许牧之气急败坏离开,沈觅棠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
她已经发现了端倪,想必正是方才宋仪亭突然倒下的罪魁祸首:“看来你的人缘不怎么好。”
把桌上的香炉掀开,介绍道:“这种叫作‘走向世界末日尽头’的香料,是一个主攻人体毒气侵害的组织研发。”
她低下头,纤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缓慢地,轻盈的,像两片翩跹的蝶翼。
她的神色总是很凝重,把宋仪亭从天际漫游的思绪拉回,“需要我介绍它的具体功效和症状吗?”
沈觅棠对于主顾展露知无不言的专业水准。
“我想我大概了解。”
宋仪亭一无所知,仰仗亲身实践过礼貌回应。
“嗯,很有趣、有意蕴的名字。”他随意地迎合了两句,就像违心称赞谁收藏的啤酒有价值。
沈觅棠一下打开了话匣子:“它的全名可不优雅。直译过来叫‘送你三更去见上帝’,因此又名‘非死不可’。”
“……”
一夜狂风急雨,还未整理,花园里依旧狼藉。
他插着兜,只身立在花丛中,挺拔的身姿从远处便能望见。
越走近,越能看清眉眼乌黑,五官如画,在花下深思。
这片热烈灿烂的月季花墙,衬出衣衫的洁白,长裤和鞋子的整洁。
宋仪亭生得很白,如雪,如玉,眉眼间有一种病态阴郁,蹙着眉陷入沉思。
“你在为这些花可惜么?”
宋仪亭出神中渐渐收回思绪。
他侧过头,目光穿过深浅不匀的浓艳月季。
随着石径上柔嫩纤弱的残花,直至停顿在她身上。
那个人一向淡漠无情,偏偏在这娇媚的颜色中,展示出的鲜活,远胜一切千娇百媚。
她漠不关心地开口,又像只是随口称赞天气,毫无期待。就像世间的颜色姹紫嫣红,在眼中只剩两色灰白。
宋仪亭并无惜花之情,且不具备多么高雅的品格。
他怔了下,有些恍惚:“这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只是她已经去世,留下年年盛放的花。”
沈觅棠明白,这叫睹物思情。
相反,她内心平静,自己也觉得宁静得出奇。
沈觅棠读不懂他眼神中的幽暗,只觉感情是世间最复杂的概念。
“已经没人在意的东西,又有什么必要存在。”
她以为,宋仪亭饶是再好的脾气听到也会震怒,谁承想听他淡淡道:“唔,她害怕不再被人记起,所以我有生之年不能将她遗忘。”
沈觅棠的语气中有了一丝抱歉:“对不起,我还是不明白。”
“你居然会因此感到抱歉?”宋仪亭轻轻笑了,“我以为你是个没有温度的怪物。”
“也许你说的全然正确。”
宋仪亭沿着石路走在园中,不时停下查看情况,亦好亦坏的景象,都当做赏心悦目的风景。
他余光瞥到,沈觅棠踏出的脚步尽可能避开了吹落在鹅卵石径的落花。
他道:“抱歉,昨天说了重话,因为心情不佳。”
“你知道就好。”
男生声音在寂静的早晨特色鲜明,回响在空旷的花园里,是许牧之。
宋仪亭听见了,微微抬了抬头。
许牧之双手插进裤兜,打起哈欠,一脸将醒未醒的乏意。
环顾四周,沈觅棠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许牧之迈过几级石阶,树荫里冒出来,沐浴在阳光底下,伸展修长发达的四肢,微风吹拂着碎发,少年气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意气风发。
他走路悄无声息,却以为宋仪亭都知道,理所应当应下道歉,不屑冷哼:“我并不关心你吹冷风,淋暴雨。你们父子俩的矛盾,也请别让沁姨夹在中间添堵。”
凡是与许沁妍沾边的事情,他一定要站出来主持公道。
许牧之整天浮想联翩,猜测许沁妍在宋家悲催的境遇,脑袋里丰富的想象力库存,够拍好几部洒狗血豪门伦理剧。
他其实挺适合当编剧,就业前景也不错。
宋仪亭面无表情地转过头。许牧之想,那些花儿长得都千篇一律,有什么可看的。
追根究底,就是懒得接过话茬,不愿意搭理他。
许牧之有时觉得自己还挺不厚道。
宋叔叔和沁姨感情没什么好说的,十几年里相敬如宾,佣人们也翻不出是非可议论。
宋仪亭作为继子,更没有不尊重长辈的言谈。
许某人面对真相有点理亏地咳了咳。
许牧之走过去,声音软了下来:“你或许不懂得我心里为她担忧。”
宋仪亭不动声色地看来一眼:“我懂得,我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人。”
宋仪亭拒绝他的亲昵,向外走了几步。
“你不会,也永远不愿意明白。”他声音前所未有低沉,阳光因为眼中的明亮暗淡,降低温度。
许牧之听到他情绪高涨的自白时,仿佛伸手就能碰到炽烈的心,也不禁怔了一秒钟。
突如其来的煽情,让两人不由自主沉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宋仪亭率先打破尴尬的场面:“我一直在尝试接纳沁姨。一个人走进心里,不代表要抹杀另一个人的存在。”
这个“她”,许牧之大概在模糊的表述中猜出来。
通向他心里的路山路十八弯,谁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到达。
许牧之相当不满地说道:“有什么是只手遮天的宋公子做不到的?”
宋仪亭最终犹豫着低下眼眸,嘴角苦涩:“别开玩笑,你不清楚我的处境。”
许牧之习惯性听他废话,略挑了一挑眉毛,一句话,让许牧之沉默许久。
“以保护为名,是为监视。”
他呆呆立了半天,尚且不能理清其中的逻辑。
一阵悠扬的手机铃声,在花园里响起,打破了思考。
听到电话,许牧之一头雾水:“牧哥,你快来,沈宇扬在台球室商议着对付你呢?”
花团锦簇,开得艳丽,让某人忍不住辣手摧花。
许牧之半点不困了,被刺扎了手指:“有毛病吧,他对付我干嘛,吃错药神经错乱了?”
程浩在话筒中支支吾吾:“那个…这个,好像和宋仪亭有关,具体什么我也不知道啊。”
许牧之瞟一眼在旁岁月静好的宋仪亭,正晒着太阳赏着花,过着老大爷同款的幸福退休生活。
他不禁苦笑,还不是自己在默默负重前行,活在炮火硝烟中,鸡飞狗跳。道:“让他等着。”
程浩又说:“我的老天爷!你可千万别,我打电话让你别过去!”
许牧之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你他妈不告诉我不就得了??”
程浩“……”
沈宇扬何人是也?
许牧之还真从来不把无关人等放心上。
根据小道消息给的地址来到一家台球室,程浩介绍说,这是沈宇扬名下的产业,空闲时就过来练练手。
是故,闲杂人等并不多,一大半是围绕沈宇扬的狗腿子。
许牧之在众多人中很轻易地找到事主。
原因无他。
就一个人在台球桌前装逼装得最引人注目。
许牧之单手插着兜,两个人势单力薄,但气势上不能输一毛钱,看见了要装没看见:“谁是沈宇扬?”
一个黄毛冲在最前面,声音响亮:“张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扬哥那么大个人杵在这儿,伟岸光正,英俊潇洒,看不见你瞎嘛?”
沈宇扬又不是镀着金光的佛像,世人见了就得跪爬过去顶礼膜拜。
许牧之气笑了,手肘往程浩肩膀撞去:“你看见了吗?”
“只看见一群杀马特。”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你居然敢对扬哥出言不逊,连宋仪亭来这儿也得恭恭敬敬,就他凭还和扬哥竞争学生会职位……”
黄毛小弟唾沫横飞骂的起劲。
许牧之听出来了,沈宇扬和宋仪亭向来不对付,而自己无意中掺和周旋了几次,被记恨在心,黄毛还特地指出他是个“搅屎棍”。
许牧之非常认真地纠正他:“我好歹还是根棍儿,你们扬哥呢?你骂他什么?再有,我可是社会主义下培养的三好青年,诚信友善,乐于助人,不接受无缘无故的谩骂。”
沈宇扬站直身子,一个抬眼把黄毛吓得惊慌失措。
视线和许牧之猝不及防相遇,后者眼神显得出奇镇定。
程浩琢磨着许牧之脸色行事,他也不想来的。
两拨人为一个大男人聚众斗殴,程浩光想想都觉得变态。
谁让许牧之是他的兄弟呢。兄弟有难,万死不辞。
沈宇扬家境优渥一表人才,据传言,家族势力背靠庞大的□□背景,却纠结于和宋仪亭对着干。
这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
程浩挠了挠后脑勺,思考到一点表面现象,真诚发问:“宋仪亭怎么你了,沈宇扬,我看你就是嫉妒他长得比你帅,比你高,比你有钱,是不是?”
除了有钱这一点,许牧之可没在客观上承认输给宋仪亭,也不禁笑出了声。
沈宇扬挥手把台球杆子撂出去,服务员立即双手接过来,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气呵成。
他目光瞥来,问问题相当的简洁干脆,一字一顿满含压迫:“你和宋仪亭之间有什么关系,我找他的麻烦,你跳出来凑什么热闹?找死吗?”
许牧之双手插进裤兜里,台球室的地板光滑澄明,拉长他的倒影。
窗外的清风疯涌进来,吹得发丝和衣衫飘舞,肆意飞扬。
一脸无所畏惧,呵笑几声:“尹少爷看不惯他,拿他没招,倒是来找我的茬。”
沈宇扬一动身,众人的站位也随之发生改变,在簇拥中来到场地中央。
他歪了下头,嗓音有如划破云层的闷雷,低低传出来:“因为你是他身边的一条好狗,叫得最嚣张。”
比起在脸上甩一记响亮的耳光,言语上的侮辱直白又粗暴。
总而言之,绝不能咽下这口气缩头装孙子。
程浩:“牧哥,他骂你,我们要不要骂回去?”
许牧之:“素质,注意素质。”
程浩说:“你难道不生气?”
许牧之摸了一下胸口,一副西施捧心的姿态:“我现在心跳得厉害。”
刚退下一个黄毛,又闪身出来一个吊儿郎当的绿毛。当着面大放厥词:“嘿嘿,知道为什么把你叫到这儿,当然是施展扬哥新学的打狗棒法。”
“……”
程浩面色如土:“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生气了?心跳得还厉害吗?”
许牧之:“谢谢关心,没刚才那么厉害,已经不跳了。”
程浩啊地一声,关切道:“那你还好吗?”
许牧之甩开他伸过来吃豆腐的手:“这是沈家产业,打坏东西不用赔钱吧。”
拼凑整理笔记可算写完一章了(作者咽气~)?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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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 月季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