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高悬一轮明月,北漠帝都宁霁的城东大道更是早就挂满了花灯,远远看去,火红一片,看起来好似热闹非凡。
九月初,北漠的花灯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人们都会自发地去城郊游城放花灯,祈福……相较起来,城中倒是冷落了许多,也只有那一盏盏灯笼看着倒是亮堂,却听不到什么人声。
醉仙楼。
这醉仙楼一共三层,一层用作酒楼和厨房,二楼都是姑娘们待客用的,三楼还有好几套独立的屋子,都是用来招待一些比较尊贵的客人的。且这醉仙楼做的虽是皮肉营生,但也不知是不是顶上有人,却不干些摇尾招徕的勾当,客人来去自如,有生意就做,无生意时底下人就聚在一起三三两两的闹着。只是醉仙楼生意一向很好,没有什么门前冷落的景象发生过。那老鸨也通人性,早早就给底下的姑娘们放了日头,让她们顺应传统,去游玩游玩。
底下姑娘乐得开心,一早就跑得没影了。
除此之外,这醉仙楼还有一大名头也响亮,那就是那老鸨的厨艺。甭管遇到了口味多刁钻的客人,都能拜服在她的厨艺之一。比起青楼,这噱头倒才是让这醉仙楼在北漠名头响亮的主要原因。
现在底下姑娘都跑光光了,老鸨乐得清闲,才把门锁了,回身一看,只见一穿着月白裙底缀青绿色竹叶衫裙的女子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立着。老鸨好似被吓了一跳,转而又眉开眼笑,问着,“戎戎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被老鸨称作戎戎的女子点了个头,“就去了。”说罢,她转身上楼。不消片刻功夫,楼下灯灭了。整个醉仙楼黑恹恹一片。
她才到房间,在自己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半晌褪了衣裙,只着了一件轻飘飘地藕色长衫,梳了个分肖髻,只松松用发带挽着。才将脱了鞋子,窗外风声一动,鼻尖满是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她平日里极爱涂抹的香粉,一时之间倒也不是太刺鼻,只是幽幽地,像是烟雾一般,往她的肺腑里钻。
她还未来得及思索什么,只听得风动、开窗、关窗的,“吱呀!”声,再回神看时,她已被人压倒在了绣花被上。
“嘘!”那人紧紧地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半点响动。昏沉的近距离对视之下,来人的眼睛有种逼人的瘆亮,像刀锋、像剑刃、像水光……总之,不太像……一个女孩子家家的眼睛。
她的手正好触在来人的心口,柔软一片。
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那是有人踩踏在屋顶碰着瓦片的声音,身上之人的呼吸顿时沉重了一些。
她眨了眨眼睛,突然一口咬在那人的虎口之上。来人一时不察,狠狠皱了眉头,下意识松开了手。来人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经一把将那人翻身压过,紧接着伸手掀起被子盖在两人的身上。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俯低身子,靠在那人的颈肩,不过一刹那,她四肢无骨,浑身柔软的小声呼气起来,直叫人听了心口酥麻。
不知过了多久,屋顶的响动渐渐消失了。
她支起腰身,看着此时尤躺在床上的突然闯进来的人,瞪着像稚子一样的眼睛,看得人恍惚。真不敢相信刚刚发出那般妖媚入骨声音的人会是她。
来人是一个浑身黑衣的女子,个子挺高,蒙脸的面纱不知何时脱落,松松地挂在耳后,她微微抿着嘴唇,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但长得很漂亮。眼梢稍长,眉头较之女孩的细眉要更为锋利一些,由此便显出了一点英气的意味,倒是像个侠女。
不过大抵侠女不会做这种半夜进人屋子将人压在被子上的事。
如此说来,合该是个登徒子。
来人瞧见她这时的样子,微微掀起眼帘,上下看她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吃惊的样子。
她知道这人为什么会吃惊,因为自己反差太大了,也或者——是因为她的脸。
她有一块很丑陋的胎记,就长在右眼角,比巴掌小,但也小不到什么地方去。醉仙楼的姑娘有卖身的,也有卖艺的。而她没得法子,只能卖艺。红艳说她这幅样子会吓到客人。
红艳,她这个人就如她这名字一般,艳彩照人,红艳是醉仙楼最漂亮的姑娘,走起路来的时候,腰肢像水蛇一般,能把男人的魂都勾去一半。红艳经常会打趣她,说她长得不好看,性子也不可爱;可红艳也会教她,怎么叫才好听,怎么说话才柔弱……只可惜她都用不上。她平日里只唱唱曲儿,甚至连屋子也不如何出。
偏生她唱曲儿也不比不得云烟,云烟和红艳是两个极端,云烟只卖艺。她会唱歌,歌声就像戏本子里面说的黄莺那样清脆,她还会弹琴,会写字,云烟的字写得很漂亮。
她想着这些,起身,站了起来,轻声说,“你还不走吗?”
那人依旧躺在床上,突然抬手去解自己的腰带。
她下意识惊呼了一小声,顿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做完这动作,她才恍惚惊觉,大家都是女孩子,她为什么要害羞,于是她便又立刻放下自己的手。
那人小声笑了起来,清凌凌的,很好听。不像红艳教给她的,像是钩子一样往人耳朵里面钻,抓心挠肺的。这听起来像是山间的溪水一样,就好似只潺潺流过,但又让人觉得舒服。
她不由得动了动耳廓。
却原来那人只是为了解开腰带上的钱袋,她从床上站起来,将钱袋子放在她的怀里,才走到窗边——她打算跟来的时候一样,从窗边出去。
“多了。”
来人闻声回头,只见她捏着钱袋,小声说着,“你给多了,这里起码有五十两,我平日里唱一曲至多也才十两银子。这里可以去听云烟姑娘唱曲儿了。”
来人觉得有趣,抱臂倚在窗边,咬着牙笑道,“可我找的是你,可不是什么云烟姑娘。”
她没说话了,捏着钱袋像是捏着一块烫手山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叫什么名字?”她这话问得十分的轻佻,甚至她还微微扬了扬下颌,又显得很傲慢没有礼貌,但紧接着,她又笑起来,眉眼弯弯地说,“我叫十钦,褚十钦。”
她继续捏着钱袋,小声说,“戎戎。”
“哪个rong?”
“戎马的戎。”她嘴上说着,心里却想,我干嘛得跟你解释这些?
褚十钦说,“我可很少给别人说我的真实名字,你也算是幸运的了。”她说这话时便显出一点傲然的神色了,似乎很为自己的名字感到骄傲。
“你的名字……”她犹豫着,“很好听。”
褚十钦有点惊讶,但也不过一瞬,她有着不符合这个年轻外表的镇定。她说,“那钱与我而言不过皮毛,你可以留着给自己置办一床新的被褥。”
她的手上都是血,已然将戎戎的被子给染上了一片血污。
“那也是多了。”
褚十钦不解,“多挣一点钱不好吗?”她以为像这种楼里的女子,都是想着多要钱的。
“我只挣我应得的。”
褚十钦笑了一声,“那你觉得你应得多少?”
戎戎皱了皱眉,她并不清楚,其实她没做什么。按道理,其实她不该收钱的。
大约是见她又窘又不知所措的样子,褚十钦觉得很有趣,她偏头倚在窗棱上,“你说你唱一首曲子可得十两银子?”
“遇到大方的客人会这样。”她刚刚说了是至多。
“那我便来找你五次,你就可以安心收下这个钱了吧?”
戎戎面色惊奇,她想说,这里是个青楼,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能出没?而后她又想到,这人还会翻/墙爬窗,只是每次她过来找自己,都要这样?
大概被人撞见了不是一件好事。
褚十钦并不等戎戎答应,自顾开窗,轻身跳了出去。等戎戎走到窗边去瞧的时候,只余满目的灯火,再不见那个叫褚十钦的一身黑衣的女子。
·
“诶,你听说了吗?昨晚上将军府的镇宅之宝问剑被盗了?”
“什么问剑?”
“问剑就是问剑啊,一把剑的名字。”
“不知道。”
“我呀,才不关心什么问剑,问刀的,我只关心弄堂里旺福那铺子里面今天是不是新添了什么料子,对门那家是不是又卖了新的香膏了。”红艳绞着手帕从那两个闲着说话的小姑娘脸上扫过,顿时就是扑鼻的清香。
两小姑娘忙笑着打招呼,“红艳姐早。”“红艳姐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啊?”
红艳翘着掐葱似的小指,抬手推了推自己的发髻,“昨夜去放花灯,不小心吃得多了,睡不着,起来溜达溜达,给自己消消食。”
她正说着,一抬头,就见戎戎从自己房间里出来,怀里抱着被褥。红艳觉得奇怪,问道,“怎么戎戎你今天也起得这样早?”是奇怪,这丫头平日里都是日上三竿才起的。
戎戎应道,“洗被子。”
衣服娇娘还专门请了婆婆给底下姑娘们收拾,寝具她们都是自己收拾的。娇娘是醉仙楼的老鸨,她老说自己年轻时候长得漂亮,是个人见到了都得夸她一声美娇娘。只可惜,时过境迁,容颜逝去,她倒是不好意思再让人这样称呼她了,因此只让底下的姑娘们叫她一声娇娘。
红艳鼻腔里面轻轻,“嗯。”了一声,侧开身子给她让了过道。
戎戎从她们三人面前走过去,她面上无甚表情,只是心想,也许我知道那把问剑的下落,说不定和昨天那个女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