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山云 第4章 浮云遮月（三）

九月六日，阴雨绵绵。

与伫影台的诸位道别后碧月檀坐上了点满玉珠的华盖马车，目的地正是百逾拥有上百年历史的高耸皇城。

昨夜碧月檀虽早早入睡，但半夜双亲入梦，眼神里满是心疼与不舍，就在阿椒催促她快走时父母始终紧紧拉着她，她能感觉到他们并不想让她坐上入宫的马车。

在梦里拉扯时现实中的窗户被狂风忽地掀开，她被惊醒后起身去关窗，这才发觉窗外的世界早已被暴雨侵袭，浓雾笼罩在百逾城上方，犹如妖魔出世。

回到榻上后她被纷乱地雨声吵得久久不能入睡，今儿又起了个大早，眼下困意袭来，离皇城尚有好大一段路，便找了个位置靠着闭目养神。

恍惚间耳畔似乎传来抽噎声，她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对面早已哭红了双眼的青梧。

“怎么哭了？”她拿出帕子替青梧擦拭眼泪。

青梧见自己吵醒了姑娘，颇为自责，“是青梧不好，扰了姑娘休息，可青梧实在是舍不得姑娘，您若以后不在青梧身边，青梧该如何是好。”

宫里有规矩，凡入选点珠榜的优伶，只得只身入宫，不得携带任何不相干人等。

满打满算青梧虽只跟了碧月檀三年，但一直受碧月檀照顾颇多，她对这位待人和善却始终与人保持一定距离的主子是有很深地感情的。

青梧的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泪珠滚烫，温暖了碧月檀冰冷地手指。青梧算是这几年来除阿椒外，在她身边最久的人了，但特殊的身份让她始终以防备之心待人，不敢过于亲密。

“我已同东家举荐了你，你心细，做饭的手艺也不错，我离开伫影台后东家答应让你去管后厨，这活儿可比照顾人轻松多了。等你再做几年攒下钱来便为自己赎身，拿着剩下的钱出去开间铺子，自己给自己打工，到时赚多赚少不重要，自由自在才重要。”

说完又从略显干瘪地行囊里掏出一袋塞得鼓鼓囊囊地钱袋，交到青梧的手里，“这些年我攒下了一些积蓄，只是我入宫后还需备钱防身，所以只能分出这些来给你，你好好收着，用不了几年便能为自己赎身了。”

青梧听后豆大的泪珠掉的更厉害了，最后碧月檀好说歹说，她才肯收下钱袋。

转眼间马车已来到皇城设在最外围区域的三玄门前，绵绵雨丝停得恰如其分。

至此，再往里的路，就要碧月檀一个人走了。

三位掌珠史①呈一字排好，马车内的众人纷纷下车在一旁等候，被掌珠史念到名字者便上前报道。

万帝推崇百戏，向来只论才艺，不论性别。舞考亦是如此。

此次报考人数共有二百零五位，成功上榜者只有区区一十八位，其中包含六名男子，一十二名女子。

每六位宫伶由一名掌珠史负责，碧月檀所分配到的这位上官姓乌，唤作乌掌史。这位上官容貌端秀，双眼炯炯有神，只是嘴唇和她的姓氏一般乌紫。

点过名后便要正式入宫了。就在碧月檀与青梧挥手告别时，两架挂有琉璃绣球灯的马车一前一后正往三玄门驶来。

掌珠史们在宫里都有些年头了，各个眼观六路，也不管地面是否潮湿，当即便命令众人让出一条道来并屈膝跪拜。

马车驶近后走在前头的那辆并未做停留，而是直接驶离了大家的视线；后头的那辆反倒放慢了速度，最后在众人所在的位置停了下来。

碧月檀强忍住好奇心没敢抬眼看，只随着众人恭敬道：“拜见傅大人。”

之后便听到一春风化雪的嗓音道：“快起来吧，刚下过雨，当心衣服湿了回头害病。”待大家谢过起身后驾驶这辆马车的车夫也抓紧去追赶前一辆了。

此番小插曲一过，三位掌珠史们便带领新晋宫伶们去往下一道宫门。

皇城里的路一眼望不到边际，这一路上总有人闲不住嘴。譬如排在碧月檀前边一位穿月白绣竹的长襟男子，他就十分自来熟的扭头与她攀谈起来。

“你可知方才路过的两位贵人是谁？”

碧月檀低头不语，因为她深知，若想在宫里长久立足，背后议论尊者便是其中一大忌。

结果这位月白竹衫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又重复了一遍。怎知领头之人突然顿住脚步，他一个踉跄差点了撞上去。

乌掌史转过身，表情严肃的盯着他，乌色的嘴唇更紫了。

“我不希望我带的人多嘴嚼舌，但更不能容忍你们不仅眼拙还无知。你们六个今日记住了，方才那两位分别是凌崖阁阁主凌霄大人，以及司礼院乐长傅大人。从你们上了点珠榜那刻起，便是司礼院的人，傅大人则是你们的顶头上司，以后若在宫中碰见，脑子都放灵光些。”

乌掌史将身子往前倾了倾，压低了声音。

“这两位大人都是从司礼院走出去的，我这么说你们心里就该有数了。”

言毕，掉队的几人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

碧月檀跟在队伍中若有所思。

凌崖阁成立于八年前，那时正值万国战败，国内亟需大力肃清。凌崖阁本名临崖阁，对内负责监察百官，对外负责情报工作。

凌霄芝芝，本是雅乐舞的一名优人，五年前破格进入凌崖阁，后因在抓捕上塞细作上屡建奇功，一步步被提拔为凌崖阁阁主。

万帝将凌霄芝芝升任为阁主后更是将临崖阁更名为凌崖阁，足以可见这位帝王对凌霄芝芝的器重，以及对优伶的特别优待。

入宫前阿椒交代过，希望碧月檀进宫后能找机会接近凌霄芝芝，并与其结交。可方才在三玄门前连这位大人的人影都没见到，可见不是个爱与人交往的。反倒是乐长傅友好傅大人，不仅人如其名，说话的声音也让人感到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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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碧月檀还在暗自比较着两位大人，那厢凌霄芝芝已在万帝的御书房前等候传唤了。

傅友好姗姗来迟，刚一见面便说教起凌霄芝芝的不是来，“你说说你，来这么急不也得在外面等着。好歹以前与司礼院的都是同僚，见了面该打声招呼的。”

“我有要事必须立刻面圣。”凌霄芝芝不以为意。

傅友好继续好言劝解，“我也有事找陛下，但再急也不耽误——”

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里头传来的旨意打断，说陛下宣二位觐见。凌霄芝芝风风火火的大步跨了进去，傅友好无奈地摇了摇头，紧随其后。

广纳殿作为御书房是极好的，三面抱山环水，怪石嶙峋，蟠青丛翠。

若说这个国家谁人最懂享受，那万帝辛泰斗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凌霄芝芝与傅友好入殿时，辛泰斗还在翻阅乐谱古籍，此刻见两位爱卿出现在面前简直宛如神兵天降，忙招呼他们过来。

“你们来得正好，前些日子里朕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诗，最近打算给这首诗谱个曲，想了好几日这脑袋却仿佛被甚么东西给堵住了，愣是半个调子也写不出。”

辛泰斗很注重保养，补身体的食材与药物没少吃。五十出头的年纪了，若不是两鬓那几根实在藏不住的青丝让他露了馅，还真会让人以为他是个才四十岁的人。

凌霄芝芝已经急得火烧眉毛了，只好扫兴道：“陛下，五殿下在归国途中遇刺了。”

“人还活着没？”辛泰斗头也不抬，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生死暂不可知，但臣的人说并未在还质队伍里看到五殿下的身影。”凌霄芝芝说罢重重地跪了下去，“还质队伍刚入万国境内，臣便派手下前去暗中保护，结果还是——”

话还未说完，辛泰斗便起身虚扶了一把凌霄芝芝，“这不还没找到小五的尸体，那便不能说明他死了，既然还没死，你又何罪之有？”

万帝这话说的，让凌霄芝芝一时捉摸不透。

“喏。”辛泰斗指了指身后的木架，“你们过去看看吧。”

辛泰斗后侧不远处有一座人工假山石，山石高耸，流水潺潺。假山石前摆放着五张雕花木架，架子上展示着十五幅人物肖像。

凌霄芝芝对这些画像再熟悉不过，因此只随意看了一眼。傅友好反倒饶有兴致的一张一张观摩起来。

“有意思，真有意思。”半晌后傅友好道。

见辛泰斗笑而不语，凌霄芝芝便狐疑道：“有意思在何处？”

“这十八张画像描绘了一个人从小到大的长相变化，若分开来开，似乎是同一个人，但若合起来看，又全然不是一个人。”傅友好解释道。

凌霄芝芝闻言如雷灌顶，四肢的毛孔都战栗起来，她立刻细细端详起来，最后的结果确实如傅友好所说。

万国的五殿下辛须，六岁时因万国战败，作为质子被送去上塞。上塞国君并非铁石心肠之辈，为解万帝相思之苦，每年辛须生辰时都会命画师为其画下肖像，并快马加鞭的送入凌崖阁，由凌崖阁过目后再呈给万帝。

这些年间五殿下的画像从无缺席，凌霄芝芝每年都能见到，但却从未将它们当回事，更遑论将其摆在一起一一比对。

也不知辛泰斗何时走到二人身后的，他拍了拍傅友好的肩，眼神中充满了对其敏锐观察力的赞许。转而不怒自威的对凌霄芝芝道：“连小五的画像都对不上，你的人又何谈保护？”

凌霄芝芝自知因她疏忽犯下大错，此时只希望能代罪立功，寻回真正的五皇子。傅友好见气氛不妙，也跪下替她求情。

辛泰斗负手往能一览美景的露台走去，步履平静闲散。

“不必了，朕这个儿子命大，该出现的时候他自然会出现。”

①掌珠史，掌管宫伶的头头

怕大家忘记了，再说明一下，此文中：优人，特指男性；伶人，特指女性。

预告一下，下章本书的男主小须须就要登场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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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浮云遮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