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霜重,支更声声。
许因一日重逢了两位旧故,勾起尘封的惊惧,是夜梦魇丛生,光怪诡怖,竟是几百年间不曾有过的情形。
倏尔张目,汗湿衾枕,我在黑暗中怔坐了一阵,被阁外窸窣足音惊醒。推窗望去,只见天光灰蒙,竟已到了晨起之时。遂一抹脸,匆匆趿鞋梳洗,更衣理容。待收拾停当,却是一副侍宴宫侍的装扮。
出门行至长吉宫前宫侍列队处,觑着一小宫侍冷然道:“你,今日且回房歇息,我代你侍宴。” 竟是心中恨极,拼着违抗君令,也要一泄心头之恨。
小宫侍怯怯不语,又去瞧领头的大宫侍。烛照皆知,君侍朝浦少而有宠。两个大宫侍只当我一时兴起,要瞧新鲜,虽明知此举绝非受命于君,也不敢拂我心意。低声劝了两劝,见我蹙眉,便挥手让小宫侍自去,由着我胡闹。
晨钟鸣过,两行宫侍从夹道袅袅而来,鱼贯进入洒扫一新的培风殿。
殿中寂寂无声,众宫侍依次立定,亦悄无声息的合眼补眠。只我一个不肯睡去,睖睖睁睁地盯着玉砖上的斑驳日影,左手一遍遍抚着袖中一窄长方匣,冷笑连连。
这一等便直等到日上三竿,殿外才传来隐约的沓杂足音。
不待走近,忽一声怒哼破空而来,声中恼恨之意惊醒了一众瞌睡宫侍,忙各个擦去口涎,抖擞精神,重又站得笔直。
只听君上遥遥道:“爰秋君莫恼,女川想必为国中琐事耽搁,绝非有意。待她来了,孤定叫她与诸位陪个不是。”
随即一把莺啼婉转之声亦道:“爰秋,琰烑君作为主家尚且不恼,你恼甚。再者,她迟来岂不更好,咱们先议定了,她亦不好驳回不是。”
说话间,动静已至殿外,诸君屏退随侍之妖君、鬼仆,在迎宾礼乐中,缓步行入大殿。
君上居首,今日一身赤色衮袍愈显丰神如玉。左右两步开外,跟着两位女君。
一女君着五彩裙衫,眉目藏情,腰如细柳,姣兮柔兮,观之可亲;一女君着藕色裙,虽容颜未老,额上川字纹却颇深,目中有怨刻色,面如黄蜡,观之可畏。
次后乃是一身紫衫绣金万字纹,头戴紫玉钗的紫玉妖君和不死国人使。不提我一见紫玉妖君双目冒火,那人使今日倒似变了个人,一派谦谨有礼,举止温文,跟宾馆前冷厉的模样全不相同。众妖魔入殿谦让一番,终于入席,我立时又往柱影中挪了几步。
宾主坐定,君上先命为妖君人使奉上仙果佳酿,又与二女魔散叙数语,我方知晓着五彩衫的便是淫\魔嬿娘,藕色衫的却是怨憎魔爰秋。
寒温叙罢,还不见女川魔君,君上略一蹙眉,也不再等,开口道:“今日琰烑请诸位大驾至此,是想议一议耶矜与垚吉身后之事。”
“愿闻君上高见。”众妖魔纷纷附和。
君上抬手道:“诸君不必多礼,耶矜死后国内大乱,几妖君在恣行混战劫掠,致国民流离失所,不若便从旧例,许其民自入他国,前功不计,故罪不究。”众皆颔首。
君上续道:“至于郜城山,众妖君为垚吉君举哀后,今晨入宫求孤许其自治,且言若诸位不允,便要齐归太泽国下。依孤之见,不若随他们去罢。” 君上言毕,抬目环视,不想一眼扫到我面上,目光一凝,分明不悦。
“琰烑君此话何意!”爰秋君上眉端紧锁,抢先发难。“垚吉已死,无力庇护其民,自应毁其国,使遗民择他国而居,怎能都宜了太泽。自治之说更加可笑,要自治,郜山之中谁可即立?凭何而立?若是由妖君即立国主,与他国交兵之日,岂不还是郜山灭国之时。”
君上眸光一冷,乍现无上威仪,一字一顿道:“因何而战?各国海清河晏,恪守太平却不好麽。若郜山不义,自取灭亡,孤绝不相帮,但若有好事者挑拨无端烽火,孤虽老迈,倒还可护郜山上下一个周全。” 说话间,烈烈赤影由身后腾踊而出,业火之威澎湃整个培风殿内。
嬿娘见势不好,柔柔一笑道:“还未贺喜琰烑君解去封印,返本还真。您与垚吉君情深,戚戚具尔之心我等亦深为感佩,自治一事并非不可商量。但若郜山妖君自愿另投他国,不知琰烑君可会阻拦?”
“自愿另投者,自然依从成例。”
“这便罢了。”嬿娘笑意狡黠。
君上望向其他魔君妖使,只见不死国使益发冲淡平和,爰秋眼中不忿之色呼之欲出。忽听紫玉妖君道:“此事臣不敢自专,须禀报鄙国国君,由国君决断。不过臣受国君之托,来此也有一事想议。”
君上道:“何事?”
“并非甚要紧事,不过为我家君上求一个公论。郜山国前杀我赤乌妖君,后毒害我福寿百姓,更意图我魔君性命,实在罪大恶极。幸如今罪魁已殁,我君欲趁此会,公议此事。”
我牙根又痒,握紧方匣,慢慢向她身后挪动。
“胡吣你娘的屁!” 平地一声炸雷,一翠衫美貌女子凭空出现,三两步跨过殿门,向殿中望来。
只见此女颊腻桃粉,目积琼玉,端生的一副好相貌。此时却柳眉倒竖,杏目火烧,显然怒极。
行上殿,与君上匆匆见礼,便将身一扭,指着紫玉叱骂:“何处贱婢,信口开合!蟠水数万年来谁不知是郜城山属地。偏福寿与恣行两个贼窝庙窄妖风盛,池涸王八多,相去三四百里还有面目走来争夺。垚吉不欲同尔等见识,只作不见。尔等倒好,得些颜色便要开染坊,死了一微末小妖,也敢敲锣打鼓找来郜山?垚吉此事亦强忍下,谁知尔等仍不知收敛,步步紧逼竟害杀云虎。垚吉恨极,本君苦劝多时才熄了复仇之念。怎知却是本君目盲心瞽,被耶矜与钰二奴蒙蔽,如今当真愧恨无地!早知此泼天祸事,合该早除了那一双贼子!”
一边说一边捶胸顿足痛哭起来。
众妖魔闻言色变,连我也怔在当地,方匣都险些掉出来。她一个前神君,今时的太泽女君,在何处学得如此泼辣,同时我亦深深领会了“太泽恶”三字深意。
紫玉笑意早敛,正欲驳斥,君上已先开口道:“女川,孤知汝哀恸难抑,此言却仍太过忘形。”忽然一醒,问道:“你昨日与今晨去了何处?”
女川魔君见问,将泪一拭,放声大笑,其声无任欣悦,殿中妖魔却听得心中一坠。
笑罢,她款款自腰间摘下一物,掷向紫玉,道:“你瞧这是何物!”
不成想心情激荡,使力稍猛,这物虽落到紫玉面前却滑至我足旁才堪堪止住。众目紧随而来,也就都看到了我。
这回我切实看到那人使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不知怎的,全身竟起了一阵恶寒。
紫玉双目却牢牢盯在那非金非石巴掌大的物什上,脱口惊呼:“金玉令!” 我心道,何物?一抬首,忽与女川四目相对。
她目中如惊如疑,倏然转目去瞧君上,君上面沉如水,目中古井无波。
她便收回目光,又一挑眉,朝殿外招了招手。只见两个水属妖君迈过门槛,掷了两物进来。定睛一瞧,竟是一条金蟒残尸和半尾龙鱼。
女川傲然四顾,冷笑道:“本君就猜钰这鼠辈不敢来烛照,没奈何,只得亲去福寿取他性命!”
众皆目瞪口呆,茫然失语。
半晌,紫玉含泪擎出一钩,要与女川拼命,女川一笑睥睨,爰秋、嬿娘目中惊怒,也似要拍案而起。
君上沉声一喝:“都住手!还要在孤宫中动武不成?孤邀诸位前来本为靖肃前事,还此界万载之太平,不是为了让尔等再生事端。” 众行一止。
君上一叹,续道: “三魔之战,其过实在妄魔。他偷施暗算,是为不义。但他亦已身死,追究无功。今日之事大过却在女川,孤欲罚其闭关万年以思己过,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弑魔者唯命可抵!”爰秋与钰生时交情稀疏,此时却仿佛莫逆,殿中泰半妖魔亦皆颔首。
女川嗤笑道:“本君命便在此,你若敢,只管来取。”
回头又对君上道:“琰烑君,您也不用强压众意。他们要战,本君奉陪便是,谁怕他不成!今日本君所言,诸位皆是见证。贪魔便是我女川所杀,想与他报仇的,只管来太泽寻我!” 言毕,带着二妖施施然欲走,脚下却忽然一个趔趄。
众妖魔醒觉,只怕女川与钰搏斗时亦有损伤,又强撑着前来烛照,目下身上已大是不妥。
□□作势一动,却偷觑君上一眼后又端正坐了回去。只见那人使缓步出席,拾起金玉令递与女川。女川一晒打落,手上却是一僵,忙用另一只手紧扶住身后的泉客妖君。
堪堪行至门槛,足下一顿,似欲回头,最终却只一叹,飘然而去。
大殿内外物议之声瞬时鼎沸,君上看起来亦甚头疼,高唤“赤方”。赤方妖君正在殿外与别国随驾前来的重臣耳语,匆匆进殿。
君上道:“尔随专使往福寿一行,若钰君果然已殁,弹压世家,消弭时乱,敦促其国行恣行之例。”又望向殿中,“女川之事容后再议。” 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起身送客。
众妖魔也无心再留,各自回国计议,只余下一个紫玉在殿内怔怔望着一牌二尸。
许久后,紫玉抱起三物踉跄而出,才出殿门便被同来的福寿妖鬼围住,再也看不见了。
我心道:怪哉!我今日本为叫紫玉难堪而来,等真看着她吃了大亏,为何竟也不觉多解气。
闷闷回了房,将攥了一日的方匣连同其中傀儡符重又小心收起。
申时,我又被召至南斋,不过这回并非诵读,进门便罚了跪。
君上面色着实阴沉,我连呼吸都不由小心了些。许是畏惧之色太过,君上一番申饬,末了却只罚我思过百年,又罚了两个大宫侍年俸作罢。
我长吁了口气,在殿上听他罚女川魔君思过万年,我骇的脚都软了。精灵寿数不过万年,若是也如此罚我,岂非到死也不得出去。儆省之下,再不敢违逆君意。
今日可能更新两章,周日就玩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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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群魔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