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南斋,我又往琼炉殿去,至尹玗居室,与她约定了明日出宫,自回阁安置不提。
旦日巳初,我手提钱袋,老远便瞧见尹玗一身便服,在宫门处张望。既会,相携并肩而出。
宫外艳阳高悬,气清心爽。尹玗且行且笑:“朝浦,你前夜之言果真!早起便听闻疆圻、獠君带着郜城山众入了城,只怕不多时便要来拜谒君上。他们距烛照最远却来的这般早,都传是为垚吉君上报仇而来。可惜这仇报不成了,福寿使君到的比他们还早,破晓便入了宫,告禀君上钰君重伤难起,恨不能往,今日盛会请由专使代之。”
说话间眼风一撇,“也不知这贪魔是因郜山之事恼了君上,还是怕君上偏帮郜山寻他晦气,哼,还是魔君呢,鼠首怯气的。”
尹玗现任大司乐部属,为典庸器之胥。为明日之宴,今日已从卯正忙到巳初,还得在未申相交前赶回宫去,劳苦非常。
不过即便忙成冰上响螺,看起来也没耽误她的灵通消息。这些消息多半是寝殿、书房等处值夜宫侍交了班回去说的,她们本就是一起差来伺候魔君起居,虽然尹玗换了差使,因别宫住满,目下还住在一处。
听闻贪魔不来,我心中不由惋惜,等下山瞧见一城奇服异语的妖灵,登时将那点惋惜抛在脑后,神采焕然道:“他不来便不来,好稀罕么!”
忽而忆起了一首魔界的保命谣,不由摇首哼唱:“为善凶,太泽恶,嬿婉神仙也难过。蕴地生烦恼,东埠愁雨多,皆是烛照风流过。福寿无穷民,恣行蹈锋,郜山振策,不死国内无生魄。”
唱罢一乐,“嘿嘿,今日倒要瞧瞧这风谣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尹玗却不搭言,只往前走,忽然朝前一指,喜道:“到了!到了!竟这般热闹!”原来她拖着我一路疾行,已到了宾馆外。
宾馆设在山下,紧临禁衢,为两处隔街相望的院落。屋宇上灼灼的四色陶瓦意喻恭候四野宾朋,分外醒目。尹玗一叫,我也瞧见平日空荡荡的街上围了无数妖灵,密密层层,恍如进了蜂巢蚁穴。
我与尹玗不甘示弱,相视一眼也向里挤去,将高谈宏论的老妖灵撞得诶呦呦直叫。
挤进去一看,左门前两位妖使一雌一雄,绫缂妖娆,簪钗生辉,正在众仆环侍之下谑笑。虽面露几分不耐,端详容貌却是绝美神形。可谓是:星目蛾眉如花含露,芙面朱唇竟玉生辉,衬得我等烛照妖灵直如腐木污土,不堪入目。不由暗暗咋舌。
须臾,核验毕,两侍卫来请使君入内,老妖灵的话头也恰好从嬿婉舞乐又转回到两位妖使身上,我方知二君乃是□□座下妖君上臾与姼。暗运天鉴目查之,原是一尾黄鳝和一头猞猁。
要说这天鉴目,乃是三界必修之术。有三层境,境一可察灵芒之色,辨神、魔、仙、妖、精、灵、鬼之属;境二可观真身,溯其本源;境三见灵力深浅及众异象,若对方有意隐瞒,则深可见浅,浅不可见深。如我这般只见对方真身而不知其修为的,在路上撞见,就要小心避让,万莫招惹。
等二君进了宾馆,妖灵才渐歇了议论,也分出心神往右边看去。
右门前的情形全然不同,一众罗刹鬼仆恭立于一架辎车左右,无声无息。我烛照之民多是头一回见此铜木之物,不由左顾右眄,连瞧驾车的黑鬃鬼犼的目光都透着几分新奇。车内偶然传出的窸窣之声,更引猜测。
正打量间,也有二侍卫来请使君入内,只听车内一声低语,便有鬼仆趋前伏地。少顷,车帷一掀,一人从车内探出,一足蹬在车辕,一足便踏在那鬼仆背上。俄而下车立定,轻抚衣衫,当地一望。
那目光若神魔如死水,好似由三天之上睥睨众生,再看时,内里又似空无一物。但他居然是个人,此事我不用天鉴目也瞧得出来。显然众灵亦有查觉,全愣在当地,不死国使怎会是人?
老妖灵们也没了声息,我与尹玗对视一眼,纷纷摇头,风谣诚欺我也。
待这位人使也进了宾馆,观者顿时散去大半。余者三三两两,聚在街头巷尾,还在对两国来使说长道短。我也在回想先头那人,不知是否错觉,他方才环视之中,似乎独独多瞧了我一眼。
不提防背后一声高呼:“珠珠!”将我唬了一惊。急忙扭头一看,却是个东埠的旧相识,驳马石生。
在东埠时,石生因为在城门被我吓过一回,后来便总寻缘故与我搭讪。问他为何,他便将首一昂,洋洋道,他将来可是要选侍卫的,岂能被鬼面獠牙吓退。
我见他言辞野趣,秉性憨实,且与我一般无正经事做,也常寻他浪荡作耍,经年累月,生出些萍水情谊,离开东埠后,还念叨了他两回。
如今,他随大队而来,一身在东埠市集瞧过千百回的侍卫服,想必如愿中了选。
我欢欣之下,便想拉他寻个清净处叙话,然方才转首间似乎瞧见不远处还有妖灵应声侧首,不自觉追望了一眼。
却不料一眼望罢,连神魂都险些惊飞,那被石生一嗓子喊住的,不是别个,竟是朱朱!
乍一见面,我汗毛倒竖,险些跳将起来。她也是一愣,随后向我一笑致意,便收回目光,与身旁簇拥的妖灵们言笑渐远。
我再顾不上石生,一手扣着尹玗肩头,一手紧指着那袭胭脂紫华服,惊惶问道:“那是哪国来使?”
尹玗见我神色有异,忙掰开我手,匆匆眺望道:“这班妖灵袖口、裙带皆绣有万字纹,只怕就是方才提到的贪魔使君。听闻今次福寿来的是紫玉妖君,想必是那个着紫衣的。怎的,可是有何不妥?”
我蹙眉摇首,欲言又止。此时,东埠一行核验也毕,石生在宾馆门前瞧见他长官,不敢再出声相唤。我却没顾忌,走上前告诉了仲炦食肆方位,言明等他一叙才和尹玗离开。
本来难得出宫,想着先在宾馆街市瞧个热闹,再去问仲炦讨些肴馔。
不想却生出这番变故,顿时热闹也不瞧了,饭食也不用了,悻悻然在仲炦店中屋角一坐,兀自支颐发呆。留尹玗与仲炦两个一面打量我,一面议论着今日情形。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石生寻了来,在门外探头探脑,我赶忙招呼:“石兄!”一面去看尹玗。
她眼皮一掀,似笑非笑地拉起仲炦,一同招呼起堂客。
石生与尹玗擦肩而过,落坐大叹道:“一别七八百年,亏得你神形变化不大,不然为兄当真不敢认。”
我敷衍道:“可不是,不知何故我神形总不见变。这么些年,石兄一切都好?”
他嘿嘿一笑,扬眉道:“你见我这身衣裳还不晓得,侥天之幸,两百年前中了选,也作了官老爷。”
我附和笑道:“恭喜石兄心愿得偿,不枉当年刻苦之功。”
石生抬手打断我,笑道:“瞧你那魂不守舍的模样,我知你想打听甚事,我也照直和你说,本来在东埠杀个把精灵不值什么,但你万不该动汴仇君爱子。他为君上炼成宁心丹,近万年来赏赐之厚,”摇首啧啧两声,“抓捕你的榜文还张挂在东埠全境,再过个七八百年你也别指望回来。”
我捶桌怒道:“那小瑞鳖不是我杀的,是朱朱!红衣朱朱!你刚才瞧见了没,她也来了!”
石生一愣,蹙眉追忆:“那个朱朱?那你当初逃甚?我记得她却没逃,公府缉查你的时候还见过两回,仿佛几年后才突然不见了。嘿,听闻那瑞鳖血于修行上有奇效,我还以为你为成妖君铤而走险哩,真没尝着?那这闷亏委实太大了。”
我心和肺牵着一齐疼,腹中大骂,昔年城外若我执意回城,今日埋身的黄土都不知几尺厚了,这哑巴亏我是不吃也得吃。
草草问过此次汴仇并不随驾,又敷衍了两句,便托辞有事,起身与尹玗回了宫。
却说我坐在阁中,越想越恨,到最后竟将君上嘱咐全抛,满心扑在如何让朱朱好看上。不,不是朱朱,是紫玉。可恶,可恨!
她竟是福寿的妖君,名氏是假,出身是假,看她一身紫衣,喜赤之说八成也是假的,全是假的!当年在东埠将个小珠灵猢狲般百般戏耍,你心中可得意已极?!
是夜,坐卧不宁,诸念沓来,辗转了好一晌,方才切齿睡去。
是不是很想念朱朱^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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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