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间,百十妖君鬼君奉召而来,阖宫气氛一肃。
我在房内坐立不定,茶饭无心,神魂不属,等到申时还不见召,方强自凝神修行。不承望飧后传召却至,我当即动身,容服不理,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赶到南斋。
进了门,先将君上好生一回打量,才彻底放心。君上左手执爵,右手按着眉心,又在浅酌,见我举止不由笑道:“浦儿为孤担心了?”
“自然,君上又不是不知自己——” 我语声一顿,不对,殿里为何如此闷热。一运天鉴目,还没细看,便觉君上周身白炽如雪,业力冲霄,我双目如被火燎,眼前陡黑,连连倒退。
君上疾声道:“合目!停诀!还这么毛毛躁躁,几时才能稳重些!”
我闭目,忍痛问:“君上的封印解了?”
话音才落,只听见地上“咣啷啷” 响个不停,似乎君上气极,将酒爵掷下,酒爵一路滚一路响,直到被门口的屏风拦下。
我登时骇然,却又不知何处触怒了君上,忙欲睁眼一瞧,无奈眼睁不开,泪倒先流了两行。
片刻,君上才又开口:“可恨昨日,吾即便早一刻解了禁制,垚吉也不至……” 长长一叹,再说不下去。
我不擅安慰,边垂头拭泪,边讷讷道:“君上切莫过哀,垚吉魔君襟怀洒落,绝世之杰,知你尽力,定然不会怪罪。”
他不语,我陪着他沉默了一晌,忍不住问道:“几位国君怎么就打起来了,依君上见,其中可有蹊跷?”
君上倏然回神:“浦儿何出此言?”
我摇手道:“我对内情一无所知,只觉得接连几事桩桩件件迅疾如风,似有反常。不知昨日,到底是何情形?”
君上从来便甚少推脱我,这回也不例外。
唤宫侍取来新爵,一饮而尽,缓缓道:“我前日接到女川请托,她信中言,垚吉为云虎之死悲恸异常,国中猰貐却素与云虎有隙,不仅在云虎死后宴乐如常,甚至还有妖君耳闻他拿此事取乐。垚吉得知暴怒,斥其亵慢,略施小惩。猰貐却因此心生怨怼,夜半出城投奔了妄魔,惹垚吉大动真火,不顾女川劝阻,前往恣行向耶矜讨要猰貐,以正国法。妄魔素来狂妄,如何肯交,两人言语锋芒当时便要动起手来。女川强将二君分开,拉垚吉回了郜山。后因太泽有事,她要回去处置,便托我过去敷衍两日,待她事毕便返。我接了信,昨日去郜山之前先去了福寿,本想先劝住钰君,请他与我居中调停。不想妄魔也在福寿,两君正暴跳如雷,见我来到,齐骂垚吉奸狡,自己手下无能败走,却暗中在蟠水投毒,害死贪妄数百之民。言不及毕,二魔已惊风一般掠走。待我驾着赤方寻踪赶去,三君已在郜城山下动起手来。我言语无功,急解封印想要出手阻止,不想异变已生。”
君上摇首,又饮一爵:“贪妄二魔专擅蛊惑,武技平平,垚吉先前将一荒山化作锥石追击二魔,二魔勉强挡下已是袍破簪脱。垚吉见状一嗤,正待叱骂,谁知妄魔羞恼,竟暗中蓄力,趁垚吉不备一戟突刺。垚吉素来悍勇,不顾要害被刺,反一手扯过戟来,急召破艮锤,一锤便敲散了妄魔。转身又寻贪魔,却因业力涣散,掷出的飞锤只伤了贪魔胫骨。贪魔盛怒,眦目跛行来。我此时封印才解,忙护在垚吉身前,贪魔遂恨恨而去。然垚吉伤重,几炷香后仍化石去了。”君上渐语声哽咽,目中似有微光。
我未曾想到君上此去竟是受女川魔君之托。这位女川本是湖沼山泽间蕴化的水神,因出世甚晚,彼时天上已有水神在位,便被尊为泽神。
据说书先生言,在天时,时为山神的垚吉便对山泽间降世的泽神多有照顾,谊之半师,后二神不知因何事竟一齐堕魔。
女川成魔后,所选居所亦离郜山不远,就在蟠水和三途河之滨的中北大泽。数万年间伐林建宫,以成太泽之国,足见二魔交情匪浅。此次垚吉魔君故去不知她要如何伤情。
我顺着二君又想起摩罗,不由问:“不知当初摩罗和蕴魔又是因何而去?”
君上道:“摩罗离世倒无甚曲折,已比我预想中迟了许多。”
看着我疑惑的目光,一叹续道:“恶力之魔生自世间恶念,恶念越深重,越易化生成魔。众魔多由一场神劫而来,为众神恶念之具形。而这数万年来,神界无神,海陆、魔界虽纷争不断,却未动太平之根本,众生贪、淫、怨、妄、蕴念不断,杀心却是淡了,业力一消,摩罗自然便要散了。诚然,他若立意不去,挑起一场譬如昨日之乱象,至少也能再添千百寿元。但从他将国名改作‘为善’之时,我便知他心中定夺。至于蕴魔,倒是痴心。她思慕摩罗也好有二三十万年了罢,虽亦由神劫而来,业力却仍可支应,竟也随摩罗自散而去。”
“摩罗却不钟情于她么?”我好奇问道。意外听闻天魔旧事,自是比听书快意许多,谁还管三魔之战有疑无疑。
君上爵不离口,已有了几分醉意,随口道:“摩罗虽是众魔仅见的磊落之辈,但毕竟以毁害为源,平素也罢了,一旦发怒,不伏尸百万绝难停手。当年似与一名唤甚善的小仙有些瓜葛,还册其为后。然这委实一段孽缘,仙与魔即便性情投契,行止又岂不南辕北辙。听闻时常吵闹,不过数百年,摩罗便失手扼死那小仙,此后便再不闻他与谁相好。”
我心中暗叹,又想起一要紧处:“君上方才提起神劫,何为神劫,神也有劫?”口中还咽回去一句没问,你可是为此堕魔。
君上却又饮起了酒,半晌才开尊口:“此为神族秘事,世莫知也,你能问起,也是有缘。恰近日又将有一场盛会,你腹中倒好多些见识,罢了,今日吾便讲一讲古。” 这般云山雾罩,吊得我愈发好奇。
君上眼目微阖,沉声道:“鸿蒙初开,天地间精气化神。待诸神长成,观众生之苦,心生不忍,常赐灵力与有缘。加之自得因缘者成精晋仙,得道者日增。其时仙灵聚居天上,海陆、魔界旷废。因神仙皆不愿下界,神界渐如今日魔界一般,成日为些水源、风俗口角,尊位、仪礼纷争。战神据比不堪其扰,加之性情孤傲,决意以战止战,将己意作为法度置于众神之上,终此乌瘴之局。遂伙同党羽,掀起了神界最大一场浩劫。烽火历千年不息,神仙死伤无数,劫后余者十不足一二。终于在北牧之战中,据比被雷、水、风三主神围攻,大败身灭。但据比虽亡,其执竟不可破,一道业力经久不消,后集厉鬼戾气竟以鬼形复生。因厉鬼之形并无神力,据比恐为神族所趁,十数万年躲躲藏藏,鲜露行藏。直至神族尽去,数万年前,也不知他在何处得了甚机缘,忽然自称成魔,号鬼魔。现居西邙山上,便是不死国主,也是头一个堕天之魔。”
我听罢,奇道:“这些事中,为何不闻君上?”
君上罕见地老脸一红,支吾道:“孤彼时不过一小子,不晓大义。既敬据比神君之勇武,又与水神、风神几位相交,心下难决,索性袖手,两不相帮。是以,今日才为待鬼魔何如头痛。”
我暗道,看来他堕魔却与此事无关。
末了,越性将二千年来长萦心中的疑惑也问了出来:“何以众神陨后却再无神生?”
君上长叹:“鸿蒙初开时其力何纯,数十万载生灵往来交通,三界业力杂糅,再无化神之能。况且,业力有极,虽有力盛能孕二神者,如我与羲和同生于火,玄溟、女川共蕴之于水,然力盛者寡,力寡者众,当今三界得道的生灵又委实太多。夫众灵之不灭,再一神而难生!”
“难道仙竟不可成神?”
他嗤笑道:“自然不能,神仙之器殊异,瓦缸何以盛江河,薪柴岂能焚天火。他们非业力化生,想借之为用已需苦修经年,怎可能化神成魔,收拔地倚天之力于己身。”
说话间,门外微有逡巡声,君上推窗一望,正色道:“天色已晚,闲言且不忙叙,叫你来却有两句要紧话嘱咐。魔界诸君后日将来烛照议事,我今日偶起一课,竟是大凶。恐怕另有事端,你明后两日好生在碧晖阁修炼,莫往前殿来。”
我闻言心中大乐,竟有此不意之喜!终能将十魔,不对,六魔真容见遍。
要知道先天之魔与堕天之魔确有不协,这一段说书先生倒不欺我。几百年中,我只见过郜山和太泽来帖,耳闻过此二君来访的消息,君上与其他魔君却无来往。
即便如此,我仍与两位魔君无缘,不得瞻仰郜城山主传闻中可吞山河之气概,此时,又哪肯错过这等良机。
君上见我神色殷殷,无奈道:“你若着实想看,明日几国妖君必会先来宾馆归置,便放你出去逛逛。不过各魔君脾气怪诞,尤其据比、爰秋两君,后日可切莫乱走,真惹了祸,我亦保不住你。”
我胡乱点头应下,心中却不以为然。如今摩罗、垚吉俱逝,三界之中君上还哪有敌手。
下章好戏开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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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神魔秘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