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刻却顾不得理会甚南瓀,自结丹起,便一心扑在修行上。
经魔君指点方知,水之力磅礴恣肆,与之融汇竟玄妙如斯。一如我能为水之能为,无所不能为,至水之可至,无处不可至,翻手可使万物生,覆手可使众灵泯,不由大喜过望。
魔君闻言一笑,却说我还未入法门。随之诲谕谆谆,盖言业力如海,身为舟,心乃楫,仙妖殊途,实以心向二分。
我不明,顺势请教何以成仙,何以成妖。
君上答道:“生灵发慧曰精,死物生识曰灵,既得慧识,可延万年之寿。此时精灵之能皆从天地业力中来,无分正邪。修行日久,倘若再遇机缘,破劫后以其灵光之色异,别之仙妖,又得数万载寿元。至于破劫后为何灵光色异,世间穿凿者无数,依孤所见,却是为慧识所误。得晋仙妖者皆钟萃之辈,素日作恶,害伤同道时,心起神知,灵色已浊。但彼时其为精灵,灵光尚且微茫难辨,遑论清浊。破劫后灵光大盛则清浊立现,浊者即妖,清白守正者为仙。今三界之中魔界日隆,妖鬼无算,可见仁正不彰,天道将老,熙熙中已隐乱世之兆。”
我若有所悟,颔首道:“所以怙恶不悛者即妖。”
想了想又问道:“然若害伤同道而不自知,便可晋仙了么?”
魔君觑我一眼:“如此驽钝岂能破劫,终其一生不过山精野灵罢了。”我一噎,险些作色。
我没问他神魔分别可是一理,他也未提。但我忖度着除去应恶力出世的天魔,几位堕魔之神手上怕是都沾染了同道之血,他又曾经杀了谁?
便在我如此勤学好问,修行不辍中,六百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这段时光不长不短,我于此界此国仍是一知半解,却已打心底将琰烑魔君认作了君上。
君上这些年形容一分未变,私下里却被我这个尊卑不分的海陆珠灵拐带的也你啊我啊混叫,孤汝之称日希。
且转性般不再避隐海陆,回宫长居,不过偶而乘着仍不太搭理我的赤方妖君去国闲逛,抑或应郜城或太泽之约鉴珍对弈,再者承妖君鬼君之请宴饮,总不过数日即归。
提起这宴饮一事,乃我这些年来发觉说书先生的又一大谬处。原来神魔不饮不食之说也不尽然,爰秋魔君怨憎力失控便要服宁心丹,我家君上亦好于风雪夜独酌。
我曾问他为何要饮酒,君上望着薰薰池,眼底无波道:“年少时三天太平,水神、禾神善酿,交好的一班神仙常聚在一处宴饮。然这壶中物欺心,后更引出奇祸。我曾立誓自戒,争奈岁月无涯,寂寞如影,万年前终究抵不过,破了誓,此后便,听其自流了。”
说着目中不掩苦涩,唇角却兀自一勾,便这么似悲还笑地望着我道:“目下之酒虽寡淡无味,入喉的一刻竟也仿佛故友仍在,光阴未改,果然欺心。”他这番神情落入我目中,不知为何就刻在心头,历久难忘。
不过无论君上心中多少桩事,却不曾疏忽于我,或者说于我修行之事。间或便叫我去为他诵读经义新文,顺口关怀疑难,竟似以指教我为乐。我暗暗揣其心态,怕与我当初看人类祭祀相仿,不由横生出颇多感触。
除去我与君上之间种种,六百年间另一要紧事,便要算结交了许多新友。
以我恩人自居的钩星鬼君是为其一。她本体原是只姑获,怪不得能同赤方这只怪鸟聊到一起。自然还有宫中常来常往的一班宫侍,其中,我又与一名为尹玗的木灵最是要好。
我俩邂逅也颇有趣。其时我刚入宫,君上久无离宫之意,无忌仙君即命御殿总领为君上起居增调侍者,其中一个便是尹玗。她是只稀罕的魔界树精,生于尹地,天然畏火,不知被哪个促狭的执事使来伺候这世间至焰。
我见她望都不敢望君上一眼,答言时一副随时昏倒的模样,便与君上求了个情,为她另指了他职。不想离了君上,这小丫头立马生龙活虎,爱玩爱闹,抱着我便唤“恩公”。
我俩性情相投,她对我又心存感激,常约着节庆出宫作耍,一来二去,结成密友。尹玗生长此界,魔界泰半之事都在她腹中,于我,实无异于盲杖。
我俩还有个共同的酒肉之友,正是一回出宫游逛时打街上搭救的,名唤仲炦,乃是只又贪又懒的肥遗。
据他自己说,他们一族久居海陆浑夕之山,因性属火,喜盘桓于酷热地穴,久而久之,在人族间竟得了个他们引发大旱的名声,时常与之冲突。肥遗又是土生土长的海陆精怪,灵力不济兼且无甚机缘,一族里也没个妖君。一回他幺弟顽皮,独自溜出山玩耍,竟被两个部落联手生生打死。
此等切骨之仇他们焉肯不报,当即聚众过去寻仇。不想吞噬人类时又惊动了左近的地仙,幸那仙君意在拦阻,并未痛下杀手,才让他们重伤之下都捡了条性命回去。不过仲炦从此心灰意懒,厌恶海陆,闻得魔界有一烛照之国,国主竟为火主,便跋山涉水一路游寻了过来。
来到此地后,才知此国谋生艰苦,他盘缠耗尽,饥饿数日也打起了我当年的主意。虽不似我愚鲁,只想干些偷摸勾当,头回下手还挑了个掎裳连袂的佳节。运气却着实太差,选了个坠手的钱袋子。
也不想想在魔界钱袋子能满的都是何身份,一把便被抓了个正着。这妖君鬼君可不比仙君心慈,当地便要将他啖了补身子。恰我和尹玗路过,看他一副皮包着骨头的凄惨模样忆及我之前窘境,赔了那鬼君一枚银宝压惊,救他一命,又带他去食肆饱餐了一顿。
不想他风卷残云,将碗盘扫荡一空后,却打着饱嗝撇嘴,满面嫌弃。尹玗当即变色,要轰他出去。我却知海陆各族于食之一道上颇有造诣,心念一动,问他可会作来。
他言自己在家不碰锅灶,但若依照着临出门前他娘偷塞给他的家传菜谱,想必要强过这些糟糠。他话一说完,尹玗扭头便招呼店家,真将他轰了出去。
我犹豫了几日,却又寻到他,舍下些本钱,让他支个档口试试。没想到他灵力不怎么样,菜倒烧得委实不错,又有我这个国中宠侍帮衬,不久便成了薄有微名的风味食肆。勾得我与尹玗回回出宫,必要去他店里一坐。
此外,后山上还添了头异兽,乃是君上两百年前海陆巧遇,捉来送我的夫诸。
赤方妖君曾阴阳怪气道,此兽虽幼,竟迅捷无前,他们足追了三四日,他翅膀都快扇断了才在北海边逮住,能为寻常的恐怕难堪其主。魔君却恍如未闻,只轻抚小兽温言道,这夫诸属水,正合我养。
此兽果真通灵,越大便越可意,现今两百岁不死,应是已成了精,我也将它牵回碧晖阁,与我同食同卧。因其毛色银白,便唤作瑞雪。
我本以为岁月如流,烛照却不会变,永永远远太平下去,但近日魔界北方风波不断,而这场风波最终还是卷到了烛照宫里。
起因是贪魔、妄魔辖下的妖君鬼君,又为争抢蟠水上游,同前山神现郜城山主垚吉魔君的属下打了起来。本来这等细枝末节几魔君都未放在心上,月前却惊闻一个跟从贪魔数万年之久的随侍妖君忽然浮尸蟠水,死状甚惨。
贪魔怒遣三使至郜山讨要说法,垚吉魔君却坚称此事与郜城山无关,并无罪魁可交。本以为此事就此潦草收场,不想数日后,垚吉爱将,本该在烜陇山打猎的云虎妖君,却被发现死在距郜城山不足百里的官道上。尸身黑紫隐隐,凶手直指素与贪魔交好的妄魔门下。
形势一时急转直下,三方剑拔弩张,似有一场恶战将至,眼见要应了君上数百年前之谶。君上也为此事头痛,已几日不见踪影,想是劝和去了。
是日,我正在阁中修行,忽觉远方有异,一跃而起,与假寐惊醒的瑞雪一齐奔出阁外。
举目北望,只见北天似是起了重重旋涡,青光、赭气、紫芒在乌压压的天际张牙舞爪,震耳轰鸣。狂暴的业力从北天横扫到南陆,风中尽是肝胆俱裂的呼号。
随即是一片裂天慑地的炸裂声,声过,万籁陡然而寂。
我与一同奔出来查看的众宫侍面面相看,皆吓得作声不得,心中都生出不详之感。
翌日一早,尹玗气喘吁吁地跑来碧晖阁,道三魔昨日于郜城山下恶战,妄魔耶矜与魔君垚吉同归鸿蒙,贪魔亦负重伤。君上破晓归来时面色难看,今日举动千万留神。
听闻此言,我揪了一夜的心才算落回肚子里。
当初殿上我便察觉君上火力似是不盛,后来习得了天鉴目,运目一瞧,他体内业火流转竟然微若精灵。询问君上,他只叹息,业力杀生伤己,舍去才得自在,即便闭口不言。
虽然尹玗一再说此事魔界皆知,实在无甚要紧,因为虽然君上自封业力,一则,生死攸关时也可自行解开,二则,三界之中除神魔业力外,再不闻一物可弑神魔。但昨日魔气弥天,都猜是魔君相斗,我又怎能不为他一夜悬心。
此章伏后文二三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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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秋风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