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之初,我很有几日悬心吊胆,唯恐获罪,不过不久便瞧出烛照宫远非传闻中的龙潭虎穴。
魔君待所有侍者都很宽和,或者说不以为意,并不见高声叱骂,动辄打罚。可见说书多附会,不足为信。
且不知为何,他待我尤优,听我诵读,字音有误随口纠正,规矩错了亦一笑置之。触犯了宫规,大宫侍训诫,他反摆手笑言:“如此年幼,莫拘得紧了。” 让我不禁疑心,那日殿上叩头承旨时一瞬间的凄凉面色被他瞧了去。
饶是这般,我仍费了月半功夫才勉强将规矩记熟,得空认一认这闻名遐迩的烛照之宫。
宫兴于山,前后二处。
前宫永明,门楼高耸,主殿培风殿,为大议之所。向后南北数殿,南一排为魔君书房、经阁,中堂称作南斋,北边却大,宫垣如龙,统称北苑,用以起居待客。昱象山是座不知熄灭了多久的焰火山,热脉上浮,形成几汪温泉,有一汪便在南斋之外,乃宫中景致绝佳处。清波下湖石透叠、龙鱼曳火,池畔谖草丰茂、花木融金,自南斋望去,恍如神界景象。
后宫长吉,为魔君亲眷所居,亦是府库重地。却因魔君总不回宫,几千年前最后几个姬妾也一同谢去,如今各殿空置,只剩下些洒扫宫侍,堪堪住满承炎、琼炉二殿。
我中选后,次日也入了宫,却并不住这两殿,被御殿总领安置在长吉宫靠前一处碧晖阁里,阁名取自左近几株得热脉滋养的文玉树,据说很是得了青眼。
心内挣扎了几日,我竟渐渐觉得除了各路宫侍的好奇神色和如芒刺在背的窃窃私语外,此处似乎也无甚不好。衣食无忧,净室高枕,还能领得通宝。且君侍只须依魔君法旨而行,诵读又非要职,在魔君有召时前去读些书信便罢,既清贵又清闲。这般一想,便也不觉多难过。
不过这回魔君住得长久,一连数月也不提去国远游,宫侍们私下都生出一番忖度,我却托他的福,被竹简绢帛缠着,分心不暇。
要说琰烑魔君目力委实欠佳,常在申时召我去南斋诵读,有时是一堆请柬、拜帖、请安书信,有时是不知哪弄来的符箓杂记,有时却是新出的演义话本。不过最古怪的,他竟有两回命我诵读水系筑基之法,《上水符经》。
身为一个前火神,他与水系和筑基二事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听来作甚,总不会在暗示我灵力劣下?诵完第三回,我忖了忖魔君面色,鬼使神差地问了出来。
岂料他不遮不掩,竟粲然一笑曰然,又夸我悟性上佳。
竟是真的!我觉得自己又遭了一回雷殛。他见我面色难看,还稍作转圜:“望汝熟经义修术法,非是孤见弃于汝,实是盼汝将来代孤行走之时,稍具自保之力。”
我一咬牙认下了灵力差,随即放赖请教:“仆未有师,所习术法皆出天然。这经上之文虽认得,义却泰半不明,便是熟读千遍也不能见效,不知,不知君上可否指点一二?”
不想他闻言竟无不耐,和气问我何处不明。我受宠若惊地将薄薄一册经从头问到尾,直到戊时宫侍又来请示时方才疑释而退。
兴许我奇才天纵,按经修习不过数日,便觉体内水灵之力汇聚,第十二日上,似已凝结成珠。
再被召诵读时告之魔君,他蹙眉瞧我,状似不解道:“果真?倒是稀奇,汝且过来,待孤一看。” 声气听起来却不甚高兴。
我暗道,天魔的情绪脉络委实莫测,非我等精灵可参。旋即不为所动地雀跃而来,他一手探来,在我顶心轻抚,半晌后方露出一个仿佛悲恸又仿佛豁然的神色,疾如崩雪,倏忽一现便又不见了。
我心弦一颤,委实受不了地问道:“君上,仆可有何不妥?”
魔君敛袖淡淡道:“无事,以汝之进境,今夜内丹就可结全。明日加习《净水诀》,不明之处依旧问孤。”
魔君这是要为我师么?我疑窦丛生,偏他这番口不对心之语又让我想起了当初殿选一幕。此时我胆色见长,觑目问道:“仆有一事不解,求君上赐教。”
“何事?” 他信目望来。
“不知仆之履历何处可圈可点,竟让君上弃一众高材疾足之火灵而就仆。”
他默了一默,答:“孤前次旅居海陆之际,原曾见汝助人驯狼,景虽滑稽,意却难得。这回既于殿前巧遇,便点了汝。”
我不由尴尬一哂,却为此事。他不提我还想不起,这真真是桩糗事,哪里是我助人驯狼,分明是人助我。我那时闲极无聊,见天仙地仙多有奇禽灵兽相伴,也想过把仙瘾养头灵狼,不想狼性凶顽,并无造化,不肯随我修行,反要吃人。几回冲突后便被我一气之下炖着吃了。
我心疑既解,便又垂首去看案上图册,不承望君上竟也有疑,只听他问:“汝已化形两千载,何以无名?”
我不想提朱朱,便道:“仆生于海渊,幼时曾遇群螭戏水,皆言我气息仿佛,应是骊珠成灵。还问我因何入海,见过那条骊龙不曾。稍大些,悟出腾云之法,在天游历时,却又听路过的老神仙对童子道,好大一颗蜃珠,怕不是东海蜃母结成。仆莫能分辨,又不想徒惹笑话,便忖度着日后分明了再取。”
早年间我也确是因为闹不清自己来历所以未曾取名,及至遇见朱朱,想着反正都是珠,叫珠珠定是没错,却不料竟又起了那般变故。
忽然灵机一动,殷勤笑道:“仆本体君上定是识的,若蒙见赐,也好认真取个名字,弃了丁四这敷衍称呼。”
不知怎的,他的面色在我一席话间似乎又冷了下来,却强牵出一抹笑意称善。
我小心翼翼取出那颗流光溢彩的大珠,窃以为这般华彩怎么也不该是凡品。强压嘴角正色道:“请君上一观!”目中的得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他凝望珠子许久,在我惊诧的目光中伸出手来,约略是个想摸的意思,最终却收回了手。
我见他不言不语,不免着急:“如何,是骊珠还是蜃珠?”
他嗤笑摇头:“皆不是,汝怎会是蛟蜃之珠。”
我脸一烧,他是在讽刺我不自量力混充宝珠么。但他是魔君,我没奈何,磨磨牙继续问:“那是什物?”
他犹豫片刻,答曰:“机缘未到,俟汝成年,孤必将秉实以告。”
这成年乃是仙魔两界之风俗,凡界内之众三千六百岁上下要去圣坛行望衍之礼。祭告祝祷于造化之力和四方之野,受巫贤祝福而定神形,又称成年,海陆界倒没这些讲究。我闻言不由得悲愤莫名:“难道成年之前,我便一直要被唤作丁四?”
他放声一笑:“孤替汝取名可好?”我心中见疑,却到底抵不过好奇,请他赐教。
魔君思虑片刻道:“朝浦二字如何?”
浦,濒也,泛指江河入海处,我果非海珠!想到此处,面上火烫,旋即一青,此名通俗得几近平庸,可辞拒否?
但观他面色殷殷,似甚中意,我不敢驳,只得面皮抽筋般笑着生受了。暗恨自己作甚好奇之外,又不由庆幸他未用涓溪井洼等字,也免得取个名还成了一生禁忌。
当晚,内丹果成。
我一个鱼跃翻出窗外,竟又与魔君对了个照面。
原来今夜月色溶溶,魔君雅兴大发,正立在前头殿脊上观山赏月,听见动静,回首来瞧。
我兴高采烈地向他道扰,他笑问:“可是成了?”
“成了!全赖君上指点。” 想一想又厚颜道:“君上今日言及的《净水诀》一书仆曾有耳闻,却没见过,不知宫中可有此经?”
君上颔首,不以为意道:“鉴真阁有,你可要看?”
宫中藏经阁?我心头一惊,口中当即收敛两分:“仆自然想观瞻,不过既在鉴真阁中,只怕不便外借,仆去宫外……”
不等我说完,魔君截口一笑:“汝既向学,便去阁中借罢,也免使书册蒙尘。” 我一跃丈高,谢了又谢,抬头一瞧,魔君却已飘然远去。
次日,魔君一道法旨传入鉴真阁,朝浦之名随即遍传四海。
魔君赐名加藏经阁随意行走之恩,让我在众妖目中成了第二个南瓀。
得知周五不用出差的笔者,开心的提前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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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悠悠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