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喂一回瑞雪,将它放归昱象山后,我便不得不回阁闭门思过。
碧晖阁外,君上亲以术法作了结界,不可入也不得出。只有两个小宫侍每日持令递水送食。我望着窗外红光湛湛的障壁,泄气地当地一坐,这回真是颜面丧尽,阖宫上下都晓得我受了罚,也不知要如何议论。
继而哼哼着打起滚来,滚来滚去,腰间一疼,“诶呦”一声坐起,一回头,原来是撞着个铁架子,架子上摆着好几摞君上送来的经义符箓。
愈气,伸手一推,书卷便摔了一地,我抓起一卷砰地掷到墙上,复躺倒,又滚了半日,才愤然展开一卷,几刻后,郁恼地开始了修行。
有道是:闭关岁月容易过,俯仰已是百年期。
一日,几摞书卷见底,我正闭目揣度经义,门忽然被敲了两下,推开。睁眼便见君上立在门外,面露赞许。原来闭关之期已过,他来放我。
我心中委屈莫名,眼泪簌簌而落,扁嘴不去瞧他。君上失笑又想来抚我头顶,我愤然一挡,炮仗般冲了出去。
出来后,宫中分毫未改,君上也待我如常。只是我心结难抒,初初几日便不爱睬他,也避着众宫侍。
尹玗却由不得我扭捏,得知我解了禁,次日便来登碧晖阁的门。在与她执手对泣了半晌后,我一如预想,得到了这百年间魔界风闻的溉灌。
她道女川魔君在与贪魔恶斗后一直缠绵病榻,十年前竟致不治,身赴鸿蒙。郜山、太泽两国则在君上坚持下,首开妖君自治之先河。然亦有许多妖灵不伏,出走他国,郜山逐渐式微,连君上亦无法挽回。
不过君上一直守诺,前几年太泽丧主,嬿婉与东埠妖鬼数次联手劫掠,不期到了太泽,总能遇见君上于其国中作客,屡屡铩羽而归。
又有贪、妄二国早破,遗民由于远近有别,八成归了嬿婉和不死国,便与前时摩罗与蕴魔之众多去了东埠一理。
东埠虽无大事,百年间却益发乱了。爰秋身侧原本只有一个汴仇苟曲,现下又添了祟和焦土几个阿谀谄诈之徒。国中奸佞横行,民间渐怨声载道。
尹玗最终收束,简言之,今日魔界若单论国力,嬿婉居首;但君上翼护烛照、郜山、太泽三国,若论威势,实在如日中天。
不知为何,我在她与有荣焉的话音里,却听出一丝不详。魔界数万载风平波静,这几百年间居然连续去了六位魔君,虽然明知几君因何而去,仍不免心忧。明知火力不竭,君上定必与天同寿,竟也压不下无端坠坠之意。
不过几日,别扭之心顿失,待君上更比往日殷勤,于修行一道也愈发刻苦。引得君上笑问:“浦儿这是又看中我的什么了?”
春来冬去,转眼间,从初来烛照之日算起,已将八百年,这些年我又添了桩心病,修行不顺。总觉得数日乃至数月间未有寸进,十分心焦。
某日,君上兴起,让我施展新习之术欲从旁指点,不意观望两眼喟然一叹:“想不到浦儿竟也到了去宫之期。”
我听他声气,心里一慌:“缘何去宫?”
“可还记得我与你说,精灵修行届满,如遇机缘可破劫晋仙之事?你目下进境已是仿佛,过两日便出宫寻你的仙劫去罢。”
我心中惊异,之前尹玗分明说至少修行六七千年才能遇劫,急急再问君上:“却不知何为仙劫,如若遇不上呢?”
“缘劫处处,似劫还缘,如若你看不见,参不破,终此一世也便成不得仙。不过浦儿这般聪颖,自可平安渡劫回来。” 君上笑容一派萧索,看得我莫名一恸。
君上说罢又传了我一个术法,道是保命用的,名唤“引天火”,乃火系至高咒术。
我不由问他这等术法我可真能施展?他大笑曰自然不能,但这个火系秘术只要施展他就知道,能引来他。我一默继而一暖。末尾告退,我心中不舍,三步一回首,他似又想起了甚事,将我唤回,抚着我顶心施了个术法,才又摆手道去罢。
次日,我约尹玗和仲炦在宫外一聚,席间与他们说起要去寻仙劫一节。尹玗起先不信,后来竟比我还激动。
仲炦触动心事,强笑着恭喜了我,便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我知他已有年纪,此生怕是成妖无望,也不多说,酒倒杯干,陪着他痛饮。最后三精灵酩酊大醉,他们祝我早成鬼君,以后庇护他们,我也豪气干云答应下来。
翌日起身,头痛得好似被重锤敲过,我按着太阳,从后山唤回瑞雪,便收拾了个简便包袱去南斋拜别。
君上却不在,好像又乘着赤方云游去了,只有无忌仙君一早等在门口,将我从南斋一路送出宫门。
他望着我叹息,目中似有千言,却只絮絮嘱咐无论成与不成,早日回来。
离了烛照后,我驾着瑞雪一路北行。一月间满目断井荒城,随处焦土枯骨。在途遇十几拨逃难的妖灵后,索性转向回了海陆。
不知不觉行到昔年山谷,只见谷中深草没膝,茅屋无迹,翠蔓野草层层而上,掩去我曾居此地的所有痕印。谷外的部落亦早已不见,约略可见曾经的祭坛上还摆着几架羊豕遗骸。
我不由忖度,是一年大旱,一年大水,还是战火将他们驱离此地?只是无论如何,我终究食了言。
长叹一声,委身深草。草叶芬芳撩拨着故梦,梦中仿佛又听到了谷外孩童的咯咯笑声。
醒来后,自出谷外去寻仙劫。只是海陆空旷,游逛了一旬也未遇到甚事。这日忽然想起老邻居九尾一族,便驾瑞雪去了涂山。遥遥就见两只小狐山外嬉戏,看起来他们一族这几百年倒是和美。
我在山外高唤青旄兄之名,便是当年学字的师傅,只见数个熟面孔一齐飞奔而出。
众狐见我又惊又喜,对着我和瑞雪不住打量,互诉别情,赞叹连声。让入了山,方七嘴八舌问我失踪许久究竟有何奇遇。
我半遮半掩道出去烛照访师修行数语,他们都言魔界近来乱得很,回来的很对。
坐在狐狸洞里,我与众狐一边吃着冰湃果子,一边闲聊。不知怎的聊到天界,青旄兄道,天界依稀有些复兴之相,五老治下,仙君行事多了章法,言语亦添了和气。将洞府归置的一丝不乱,连不少想安稳度日的魔界妖灵亦来投奔,气候隐成。
我笑问他们怎的不去?群孤摇手,都言闲散惯了,还是涂山自在。不过谁家的儿孙上天,去了哪个仙君府上当差之类也是有的。
久别重逢,主家难免留饭。席间我得陪着九尾族长太爷爷说话,几个小辈坐不住,早早下去,又裹了瑞雪出山玩耍。
飧后暮色已深,我告辞出山,约定明日再来。东摇西晃出了结界,还不及唤瑞雪,平地忽刮起一股黑风,眨眼间便将我卷的影踪全无。
此风邪性,以我之力竟挣脱不得。随风一去半日,隐见山水近而复远。直将去到天尽头时,黑风才堪堪住了。
不及睁目,鼻间先窜进一股恶臭。觑目环视,似乎身在地窟,四周幽黑,只有几支火把半明,光照方寸之地。
好一会才看清,面前不远处有几级石阶,石阶上一张巨大云母椅,椅前影影绰绰站着个人,那人羽扇轻摇,目露精光,竟是当年赴会的鬼魔之使!
此处难道是无一生魄的西邙山?我顿时魂飞魄散。
人使两百来年模样竟毫无变化,此刻彬彬有礼道:“区区久闻朝浦侍君之名,不想今日方得一晤。”
我心惕惕,本待一见情形不对便要默诵“引天火”,听到这话不由奇道:“汝是何人,掳我来此所为何事?”
道人道:“区区蒙国主看中,赐名 ‘九命’,邀侍君来此正有几事讨教。” 我愈发惊奇,请他道来。
只听那九命道人道:“近千年来侍君在烛照荣宠甚茂,此次为何出宫,可是与琰烑君上起了口角?”
我噗嗤一笑,眼珠一转道:“我岂敢与君上口角,不过是思乡,想回海陆小住,魔界再好,终不如海陆自在。” 这也算是半句心里话。
他望着我笑容,眉目一动,忽闪过一抹厉色,转口问道:“不知侍君与水神有何干系?”
我一愣:“哪位水神?”
他一怔:“还有哪位水神?区区在这三界中只识得一位水神,瀚海宫,玄溟子。”
我茫然道:“我与这位神上能有何干系,若说唯一一点相干,只怕便是皆为水属了。” 九命道人闻言大笑,忽然伸手虚空一抚,一道黑风便在我顶心打了个轻旋,我不由腹诽,都是什么怪癖。
风过,九命道人道了声怪哉,摇摇头又继续提起前时之议:“我劝侍君莫使性子,且回琰烑君身边去罢,免得迟了,想回也回不去了。”
我愕然不解:“真人何出此言?”
道人一笑,智珠在握般道:“天下魔君渐希,目下仅余东埠主爰秋,嬿婉主嬿娘,烛照主琰烑与我不死国主四君。爰秋昏庸无道,宠幸谗佞,并不足虑,我主也向无争雄之心,然嬿娘与琰烑君之下却聚集魔界之众逾半,近日坊间已有风言鼓动二魔联姻,共治魔界,侍君可知?”
我自然不知,心中只觉一空,仍敷衍笑道:“此非正好,魔界数万年之太平可期矣。”
“侍君莫说气话,谁不知琰烑君待你情深义重,连侍君这回出走,还遣了钩星鬼君暗中护卫。若非昨日侍君到访涂山,出入山中结界,她未敢惊动只于山外相候,只怕我这穷乡还请不来侍君大驾呢。”
钩星鬼君一路跟着我?这一日震惊委实太多,我此刻闻言只觉心神恍惚,无余细想。却无端觉得这道人可恶,不由顺着自己一番揣度作色道:“我知尔君上心思,可是想借我绊住这场联姻,尔等得利?然愚一小小精灵,怎及□□之万一?是以……”
道人截口又笑:“侍君无须自谦,且看这是何物?”右手遥遥向地上一指。
我顺势瞧去,只见地上黑乎乎一团。运足目力再看,险些惊跳起来,那黑影血肉模糊,竟是活物。
急运天鉴目,呀,一个将死的应龙妖君!
哈哈,周末更新结束,祝大家看文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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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波诡云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