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惊骇,面上难免露出些形迹:“这,这应龙妖君所犯何事?!”
怪不得常闻妖灵途径西邙无故失踪,坊间也流传此地“无生魄”等语,观此情形,九命道人不知害了多少同道性命。
我担心他是烛照或海陆旧识,欲趋前查看却又不敢。
九命道人睥睨一笑:“侍君此言差矣,这位可是仙君。小仙君不知受何方唆摆,服了颠倒灵力之丹药,假作妖君混入吾国。潜伏积年,谋为大逆,欲危国主圣体。幸天意昭昭,日前将他牵扯出来。区区本来正在炮制他,不想手下请来了侍君,看来这福气合该是侍君的。小仙君虽说修为平平,却是难得的水火相济,侍君若食其丹,还怕不飞升成仙?” 言罢笑容可掬,似予我了天大好处。
我腹中暗骂,这妖道欺我年幼,信口开河。哪知我勤学稀疏,好问却连君上都要头痛。
如何不知精灵之属未结丹时,灵气散在周身各处,结出丹后,灵气便自行汇入丹内。虽然驱遣更易,亦添了凶险,这失丹便是极危殆的一种。
三界中除精怪依凭真身,失丹亦可重修,我等灵鬼离了内丹须臾即散,仙妖更早脱凡胎,失了内丹顷刻便亡。我若果然剖其腹食其丹,害了这仙君性命,此生再不必肖想晋仙一事。
这九命道人故意骗我,着实可恶。不过地下这位仙君难道不知神魔命数天定,绝非凡力可改,为何偷入不死国中,谋害据比魔君?我待不理,敷衍过道人重回海陆去,又想起君上往日于神仙的溢美之辞,暗生恻隐,想救他一救。
便假作惊喜拖着那道人,心中默诵起了“引天火”。诵毕,便闭目等着君上从天而降。不想等到惊喜之色僵在了面上,君上却依然无甚动静。
既惊且疑,难道记差了,此时却待如何?
睁眼一看,那九命道人也正诧异地瞧着我。惶惶之下忽生急智,惊喜之情顿敛,怒道:“真人哄我!”
九命道人眼角一跳,我也缓过神来:“我本当真人好意,却想起君上曾言不可食内丹,不可杀同道,否则便成不得仙。真人为何反要引我取丹?难不成不死国不敢开罪神界,倒要嫁祸到我烛照头上?” 九命道人吹须瞠目,直呼荒唐。
我胆气渐复,又道:“还是真人心口不一,口中是为我着想,心中却明知我家君上不喜妖邪,要叫我失了君上的意,许在日后还有些阴私图谋,可是也不是?”
九命道人摇首:“侍君如此说,可是冤煞区区、愧煞区区了。”目中却不见郁悒,只有两分新奇。
我目光定定:“琰烑君上乃我君我师,终我此生绝无倒戈之日,此一条还劳真人记在心里。但我器窄量浅,一日在生便想伴他一日,却是哪个再休想强夺。真人若真愿助我,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详谈。” 虽是敷衍之词,我却说的却极赤诚,自己听来也不由心惊肉跳。
九命道人摇了两摇扇,又捋了捋须,终一笑颔首,抬袖左引。我才瞧见洞左竟有石级蜿蜒向上,不知通往何处,也不知我是否由此入洞。
经过那仙君时,我足下一止,笑道:“应龙稀罕,这仙丹虽食不得,龙血于我亦大有裨益,不知真人可舍得将他赏我?” 我还是想赚他出去,即便是学舌朱朱也顾不得了。
九命道人回头道:“微末小事何足挂齿,侍君要饮便饮。” 好似浑不在意,言罢,当先拾级而上。
我又望了那仙君一眼,正要随道人上去,忽见阴影处飘出两个鬼卒,架起他往深处拖去。
那仙君原本匍匐在地,看不清相貌,被架起后才露出半张侧脸。不过灯火昏暗,瞧不清相貌,只有双目一如负伤之鹰,笼中之兽,被火光一映,直刺入我目中。
我心头一窘,原来他适才竟未昏厥,想必听全了我与妖道对答,但此时却无法多作解释。
不由苦笑着延级而上,心里不知将“引天火”默诵了多少回,终于发觉一桩怪事。我每诵此诀,体内必定空空如也,灵力大泻,另诵他诀时,却又恢复如常。此处难道禁使火咒?
走了大约一炷香,见一扇黄铜重门,此刻大门洞开,门外数排鬼卒。
再上便有天光透入,出去一瞧,上面赫然一处大殿,丹墀正与洞口相对。其时已近子夜,月光泄地,这大殿看起来却莫名阴森。
九命道人将我带到一处偏殿,又命鬼仆掌灯,不过片刻,殿内便融起了团团光影。我至此心弦稍弛,却见火光照在道人面上,透出一层青气,益发可怖。鬼仆们须臾复归暗处,仅余我与九命道人对坐。
九命道人先开了口:“此处清静,侍君尽可放心说话。”
我一路已在腹中推演了数回,此刻屈膝便拜,口称:“愚不识君上,冲撞了据比君上,万乞恕罪。” 九命道人一愣,并不言语,双目觑起,神情变幻莫测。
此时他不否认便是承认,我安了心奉承:“愚连水神名讳都无从知晓,若非据比君上,水神辞世十数万载,谁还能知其貌,谁又能一语道破瀚海宫。况且人之寿数至多不过三五十载,便是有造化的,也早该晋仙成妖,何以真人两百年后人身仍旧,一丝不老。”
九命道人垂头半晌,在我懊悔渐生时扶额一笑,声音也瞬间苍老起来:“原来一早便露了行藏。老矣,早忘了昔年去烛照所着之身,谁知便这般凑巧。那老朽便认下了不死国主,小侍君,接下来你想怎么谈?” 我悚然一惊,穿人?夺舍?
强压下心间万绪,扯出个笑面:“君上宽宏。实同您老说,我与我家君上的关节并不在淫\魔身上。您想,我家君上若对她有意,十几万年里何时不可娶,还有我一珠灵何事。况君上又是闲散性子,一个烛照都懒怠打理,国中之事尽托给了无忌仙君,怎会反为魔界之主动心。至于您老,我家君上更是一向敬服您勇武果毅,从未想过与西邙山为难。”
据比心有所感,微笑颔首。
我话锋一转,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此事症结还在我身上。我也并非故意吵闹,实在是心结难纾。” 又一声长叹。
据比问:“你小小年纪有何心结?”
“这心结便是成仙。因我素日散慢驽钝,君上曾言长此以往,绝难飞升。但倘不成仙,万年即死,我家君上与天同寿,又岂会同个精灵一处。成妖亦是不可,端看我家君上多倚重前时那班仙君便可窥一二。” 鬼魔若有所悟。
我观他信了三分,心下甫定:“却不料这心病君上处恰有解药。我乃水族,应龙之血于我何等要紧想必无须赘言。因此,方才我才斗胆求君上垂怜,许我将他带走,日日以其血补养,或许还多一线成仙之机。但我无因无由亦不敢白赚君上厚赐,请献东海明珠数颗,祝君上夜夜明月,处处清辉,待他日成仙,另有厚礼奉上。”
怕他不放那仙君,我将压箱底的七八颗夜明珠都划拉了出来。想他山上禁了火咒,又燃火把,应是要光又怕火,这几颗珠子应能投其所好。
据比魔君果然圣心大悦:“老朽不中用了,研心料事不及当年。你既如此说,便留我国中饮尽龙血,早日登仙,同琰烑好好享几万年福罢,他亦可怜。” 我家君上可怜?这话又从何说起?
再想他言中之意,心中顿觉不妙,怎的一番唇舌费尽,不仅救不下那仙君,反要将自己饶进来。
不由大急道:“这怎么说,为何要在此饮尽?君上何不将这仙君赏我,我以灵物养他,日日饮血?再者他血竭而亡,我依旧成不得仙呀。”
我话一出口便觉唐突,果然据比魔君眸光一冷,断然道:“憨儿,龙血这等宝物,再生少说也要千年。就算你等得起,也制不住他那许久。至于血竭而亡,哼哼,老朽不叫他死,他莫说血竭便是失丹也死不得,你无谓忧心。” 我眼见已无转圜之地,只好隐下余话,叩首谢恩。
据比唤鬼仆引我歇息,又与我道,这不死国里乃是白日休息,夜晚活动,与他国不同,我在国中之日还是依本国风俗为佳,我自满口应下。
此时天已大亮,我随鬼仆出门向后行去。只见连廊曲折,楼台深深,一路行去,除了琼花碧树与石板缝中杂草,一个活物也不见,阖宫竟是落针可闻,死气沉沉。
及至一处客舍,那鬼仆予我一枚鬼面铃铛,又传了传唤之术便躬身告退。
我推门而入,屋内一应家俱齐整,铺盖簇新。虽上有薄尘,但我一番折腾下来,着实倦极,随意一抖,便合衣而卧,昏然睡去。
一觉睡到黄昏,醒来觉得几分饥渴,便依法摇了摇铃。鬼仆眨眼即到,平平问我有何吩咐。我问可有饮食,他便请我随他去用饭。
我迷迷糊糊跟着他自另一道铜门下了地窟,入眼便见我昨日献上的夜明珠已经嵌进墙里,满洞辉光比昨日的几支火把还要亮些。
行了一阵,益发眼熟,果然便路过了云母大椅。鬼仆身形未止,向椅后继续行去。原来更深处竟有甬道倾斜向下,连着两旁数不清的岔路洞口。
一进甬道,便闻一声厉呼,我没防备,被唬了老大一跳,又觉洞中奇臭难闻,凝神看时,当即困意全无,肝胆俱丧。
一堆堆处置不及的妖畜尸骸随意堆在石道两侧,泰半骨断头脱,无有全形,尸骸上皆有噬啮之痕,更有成群的红甲蛛蚁从中穿梭而过,沙沙之声不绝于耳,随着我们足音一片片哄然散开。
远近数不清的岔路中,又传出般般怪响,兽犼、狂笑、嚎啕和哀鸣,混于耳中,直如魔音追魂。我两膝越走越软,最后竟要靠默念清心诀才能勉强不露破绽。
心道不妙,正在大悔昨日的一时善念,鬼仆忽然在一处岔口旁停住,道:“饭食就在里面,请侍君入内。” 言罢让开道来,等在一旁。
我十分不解,却不敢问,只好硬着头皮钻入岔口。原来岔路中皆是单独的洞窟,我钻入的这个颇浅窄,仅燃着一支火把,亦不觉昏暗。
火把之下,一个鬼卒殷勤谄笑,鬼卒身侧,昨日那仙君兀自坐在一张乌沉铁椅上昏睡。借着火光,总算看清了他的真容。轻年端方,棱角分明,虽谈不上俊俏,自有种难言的清明气度。
再向下瞧,却见他肘间足上寒光隐隐,衣衫鞋袜血迹斑斑,原来哪是端坐椅上,竟是四肢俱被长钉钉在椅中!
我亦于此时,忽然醒悟了那鬼仆口中饭食为何。垂头看着从铁椅蜿蜒而下,没入土中的一道血迹,心中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