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玉曦宫,早有仙童迎候,一见迎夏带着个黄脸游魂驾到,忙躬身道:“迎夏姐姐,娘子,请进,请进。” 我抬步便走,被迎夏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才醒过神来,讪笑着退到迎夏之后。
那仙童曲曲折折将迎夏引至寝殿,另有小仙娥一面给迎夏见礼,一面打起帘帷。
才一进来,就闻仙娥惊呼之声此起彼伏:“殿下不可勉强,看乱了灵脉不是顽的。” 停步看时,殿中大小仙娥正屏风一般围在一架莲青帐前,作劝作拦,我忙高声道:“殿下有伤在身,很不必多礼。”
众仙娥闻声回头,这才露出床上披发欲起的重琏。我乍一见他,几乎没认出来。诚然一番折磨容貌上憔悴支离在所难免,但更令我心惊的是他眉目之中竟仿佛凭空长了几千岁,忽然就锋锐起来,再不见一丝少年意气。
其实我说不好何为“少年意气”,只是世间久羁,便不懂其意,亦可分辨其形。
重琏自然也听到我的胡言乱语,目光一动,直向我面上望来。转过几许诧异,恭谨道:“可是娘子救我回天?小子忝受深恩,未去诣拜已是失礼,岂敢无状如此。”
硬使仙娥搀扶着坐起,只是再要下床却已不能,此时连迎夏也劝,他不得已告了罪,欹枕说话。
我心中一半熨帖,一半骇然。可熨帖者,这小仙竟比诸天仙贤更知礼些,也不枉我一场相救。可骇然者,仙界用药如神,凤鸟生机若此。
重琏这真身凤鸟与我旧年之真身蜃龙,瑞雪之真身夫诸一样,皆为异兽,生有异能。若说蜃龙之能为“幻”,夫诸之能为“捷”,传说中凤鸟之能便为“生”,生机如火,一星不灭,死灰亦可复燃。
只是异兽稀罕,重琏又是我碰见的第一只凤鸟,是以知之甚少。前时我在滟飖谷相救于他还自觉一半药草一半运气,此回他能活命才真正让我见识到了凤鸟之异。
但再负异能,也断无区区数日已能倚坐之理,也不知今时仙界于医药上已到了什么地步。我心中兀自惊涛骇浪,却不知这几日多少仙丹异宝流水一般送入玉曦宫中,遑论天帝天后施救所耗之修为。
一时略叙了几句,我见他气虚神乏,心事重重,正要起身告辞,忽听门外仙娥笑禀阿箴公主又来探望,是否请进。重琏叹道:“我此时神亏,可禁不得那个猢狲闹,叫她过几日再来。”
我与迎夏正好借机告辞。才行到殿门,就听外面一声娇哼,一女子顿足道: “就会拿我煞性子,罢了,既他心里不痛快,我改日再来瞧他。” 说话间,语声渐远,竟是飘然而来,飘然而去。
等出了玉曦宫,又闻远处金玉铮鸣,一架鸾车迤逦云中,渐行渐近。帷裳动处,半露出一截缓带轻裘,似出自一盛装女子。
我终于忍不住请教迎夏,迎夏略一犹豫,似乎觉得并无不妥,才道方才帘外乃是紫微大帝幼女,车中这位却是重琏长姊。那便是息微与嘉和那个自幼体弱的大公主了,我心下思量。
才打算好好瞻望一番,远远近近却又涌出许多仙灵,想是孤陋寡闻,不曾在天上见过游魂,皆望着我目露稀奇,窃窃有声。我兴致顿失,拉着迎夏落荒而逃。
没想到一回琼华宫,又撞上了这几日的冤家对头。
天后身旁有四长御,以莳春、迎夏、布秋、济冬唤之。当日自黄衫天使处将我截下的便是迎夏、布秋两个。迎夏不声不响,待我总算和气,布秋却不知为何,很是看我不上。
一次我寻她闲话,她眼尾也不抬,竟兀自挖了挖耳抬腿便走。那日夜里,我气闷得睡不着,出门散心又遇到她与济冬月下闲话。
“她今早可也寻你搭讪了不曾?这游魂言辞古怪,惫懒无状,不知还要在咱们宫里赖上几日。”
“帝后慈爱,许便将娘子留在宫里亦未可知。”
布秋暴跳:“她算什么娘子?如今甚猫儿狗儿都想上天!侍奉仙长岂非应有之义,机缘凑巧救了殿下,还要给她封个天官不成?”
济冬捻起一粒水晶糕,慢悠悠道: “诶,你生的哪门子气,便是留她下来也不费什么,几石嚼谷,一间耳房,还能怎样,如何又碍了你的眼?”
“我不信你偏爱她举止粗鄙,善弄是非?”
济冬摇首笑叹:“娘子便是多两句口,你面上多少也过得去些,究竟是客,也要顾着小殿下的体面。”
“小殿下的体面与她有什么干系!”布秋几乎尖叫起来。我怕我再听下去忍不住手,遂冷笑连连地悄然而去。
但返回房中细细一想,这布秋之言也不无道理,我今次上天的确未安甚好意,次后我行事多少便避着她些。不巧今日兜头撞上,不由暗叹一声晦气。
布秋一路行一路笑,身后七八个小仙娥个个手中十数封谒帖,也是满目欢喜。看见迎夏立住,朝东一努嘴道:“你去瞧过了?殿下可大安了?”
迎夏颔首,布秋喜道:“娘娘能睡个好觉喽!今日许多散仙递贴上天,同贺殿下渡劫消灾,通明殿够不上,都递到琼华宫来。偏偏娘娘另有吩咐,济冬出了宫,你又,”说到此处,瞥了我一眼,悠悠道:“……不得闲,倒叫我和莳春团团转了一晌午。”
迎夏失笑:“略动一动哪里就那么多话,你且自去,我送了娘子来便回前殿照应。” 布秋仿似这才瞧见我一般,略一颔首,又似笑非笑斜嗔了迎夏一眼,匆匆去了。
这琼华宫越喜庆,衬得我便越是可笑可鄙。夜半,只影灯前,愈发觉得此次登天诸般不顺。
瑞雪必是生了大气,金母也受了牵连,尹玗至今半点消息也无,自己跪拜嘉和不止,更要遭琼华宫中微末小仙奚落,便是重琏,也好似换了副面孔。不由思量,此番登天可是又错了?
只是我知自己颇深,倘若再来一回,我十之**还是一般行事。便不再想,长叹一声,吹灯睡觉。
一连数日,琼华宫里仙来仙往,分外热闹。众仙娥足下生风,殿前殿后侍候,我亦足下生风,潜行隐迹,出出入入刺探。
没几日已将琼华宫内外摸了个透,确认并无尹玗踪迹,正琢磨着再往何处打探,忽觉耳根一热。心知房中幻影有变,一闪回房,却是迎夏、布秋拍门。
我才下了门闩,便被门外一股大力推得一退三步。布秋一足门里一足门外,劈面便道:“敲了这半晌门,你全没听见?”
我心中蹙眉,面上却是面团一般,不愠不恼,只推脱睡沉了,才听见,又问二仙何事。却原来重琏今日已能起身,来琼华宫向天后请安,又问起我,天后这才唤我前去相见。
春和殿中,嘉和与重琏执手相谈,脉脉情深,分外刺目。我酝酿一路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索性敛笑作肃然状,一步迈进门里便要行礼。
天后不待我跪已柔声叫免,我心中正恨得切齿,浑不当她客气,就势起身谢恩。宫中仙娥尽皆色变,布秋更是直斥 “大胆!”。
重琏却起身道:“娘子生长凡间,不知天宫礼数实属寻常,还请母后莫怪。倒是小子忝受娘子大恩,还未见礼。” 竟离座要来拜我。
我又没生三头六臂,如何消受起他一拜,急忙来搀,重琏却将我拂开,一定要拜。往来数回,殿中气氛一松,天后笑道:“你们拜来拜去的,要到天黑不成,今日索性都不要拘礼,娘子也坐下说话。” 重琏见我不受,也一揖归了座。
天后问过我几日起居饮食,宫侍可有怠慢等语,便提起今后打算。我正在搜宫的要紧之时,不甘就走,只得硬挤出满面歆羡,忍恨答曰,“天宫灵秀,娘娘宽仁,妾深慕之,若能留此侍奉,便是随蹬洒扫亦是情愿。”
重琏闻言讶然,天后也一愣,似有些为难,片刻方回道只怕要问过天帝意思。
我想不到自己屈尊奉承却得了这么一个结果,心下好不尴尬。好像贱价卖瓜以为会遭人哄抢,不想吆喝了半晌,只遭了个白眼的街头小贩一般。
散叙了一阵,天后怕重琏疲乏,催他回宫静养,我亦顺道请辞而出。
才出门,重琏转头问道:“还不知娘子尊名?” 我心中正乱,重琏已苏醒数日,天界为何仍是一副太平景象,他竟记不得金母所为,也不记恨妖族不成。顺口道:“妾乳名阿朝。”
说完心中一动,暗骂自己上天之时也不另想个名字。重琏却只挑一挑眉,又问受何妖管辖,所理何事,战时何在?我放下心来,作答如旧。
重琏又问:“可曾见狐王?” 答曰:“然,允文允武,出於其类。”
“可见过其妹不曾?” 我颔首道:“然,当真国色。”
“可曾见过监兵神君?” “然,不,非也,未有此幸。” 心中一醒,重琏问中设伏,意欲何为?
正自惕惕,他竟不再问,向廊下几个仙娥行去。倒是我瞧着他稀薄灵力,脱口问道:“不知殿下几时闭关疗伤?”
他回头笑道:“娘子有心,吾明日正要去一遭汤谷。” 他提起汤谷我已然醒悟,但其中究竟实在不是一缕游魂可知,只好红涨着面皮问:“却是为何?”
重琏似觉有趣,笑吟吟道:“凤又称火精,可以真火祛毒疗伤。日出汤谷,其间火灵极盛,只怕不出三日,我便可痊愈而回。” 我只好又作出恍然之态,看他觑目笑来,不似凤,倒似狐。
忽然他便这么笑着道:“我以为你不喜欢天上。”
我一身毫毛都竖了起来,紧盯着他,才要说什么,他却又一挑眉,截口道:“天上规矩大,对娘子而言未必是好去处。” 也不等我说话,径自回头去远。
次日,重琏果在辛钺星君等护卫下动身去了汤谷,天宫渐复清净。
又三日,天帝传旨,因我营救帝子有功,特擢我去南极长生大帝座下听差。我接旨喜不自胜,不枉我舍下脸面叩拜嘉和,总算在天界谋了个差,今番行动便宜,自能访得旧友。
欢喜一番,又去寻四儿、英儿磨牙,这偌大琼华宫里,也只她两个肯与我多说几句。
四儿是守仙囿的小仙娥,每日奔波于宫中各处送些时鲜花果,性子敦朴,又爱人间事,这才多来了我房中几趟。英儿年幼,行动天然,同四儿要好,也不嫌我。
只是二灵都才提拔上来不久,所知十分有限,连“阖宫中旧侍尽去,四长御得封皆在小殿下出世之后”这种琼华宫中早嚼烂了的旧闻还是从我口中得知,我便也歇了从她们处套话之心,只闲了与她们说笑。
来往一多,四儿也指点我些宫中忌讳,当中一条:无故不得出宫,出宫不可西去,却有些古怪。我问她西边有什么,她又只管摇头,说那是“亡命的去处”,“听得雷声便要回头”。
问得急了,反红涨着脸再不吭声,也不知是她也不知,还是不敢说与我知。
我心里便琢磨上了,雷乃是天罚之声,难道西边是仙界的囹圄天牢?越描越黑,越想越像,急得我恨不得立刻西去一探,到底不敢妄动。
这日我得了旨意,去寻二灵打听长生大帝。仙囿中,英儿才喂过仙鹤,一面拿帕子拭手,一面正与提篮掐花的四儿偷偷议论近日沸沸扬扬的选婿大事。
原来大公主自小体弱,虽为灵胎,天赋却平平,天帝怜惜,分外眷顾,早于公主成年之日便宣旨诸天,将千顷甘渊以她为邑,荣宠之盛哄动一时。此后,便有那好事仙灵戏称其作甘渊公主。
前几日帝后广开宫门,会见来探望重琏的各路仙家,不知怎的,却传出有为这位公主相看夫婿的意思,大小仙娥们私下里议论得很是热闹。
我不耐烦听这些,对她们将旨意一说。岂料二灵不忙道喜,飞快地换了个眼色,四儿才斟酌道:“恭喜恭喜,倒也相宜,长生大帝最是和气不过。”
英儿蹙眉,话到唇边又改口道:“阿朝有福,长生大帝是个不理事的,只是再见却难了。”
我一愣,六帝皆在三天,相见又有何难。忽闻“扑哧”一笑,布秋从林外踱步而出,似笑非笑道:“果然相宜,你俩个今日还不好好置桌酒席,为娘子践行。四儿,这花便予我罢,紧着些,今日也够了。” 言毕,接过四儿手中花篮一迳去了。
我面色一变,拿眼逼问二灵。英儿禁不得,脱口道:“天有六帝……”
四儿急截口道:“这是琼华宫,你嫌命长了不成?”
英儿道:“我有分数,并不敢妄议。阿朝,天有六帝,天帝虽为三界共主,但三界事务何其庞杂,除众仙事外,天帝早将许多庶务交由其余五帝分劳。天后掌人界,施谷雨赐兴亡,下辖八方土地山神。北极紫微大帝领四象二十八宿十方天兵,戍卫征讨,安定四方。东极青华大帝掌四时草木,礼祭历法,管春夏秋冬四部并百花、百草、百木众仙。西灵金母统御五千里玉山虚,掌万器万兵。而南极长生大帝,” 英儿瞧了我一眼,方道:“下辖鬼界十殿阎罗。因此,这……”
她不必说,我已然晓得,息微好高明的手段!明里擢我去帝君手下听差,暗里却讽我只配去作个鬼使鬼卒!
登时勃然大怒:“大胆杀才,欺我太甚!” 当下一脚踹翻林中垒玉竹篱,掣电一般冲出仙囿。
由于出差太累,偷懒了一周,这周就多更一些。
朝浦也是很难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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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祸生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