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之上帝苑林立,昔年五帝,今朝帝后皆在此天兴宫。
我往日只打听得玉清宫在琼华宫西南,还不及造访,此时盛怒之下闷头便往正西南冲去。哪知那玉清宫只在琼华宫的正南稍西,我眼中出火,足下又急,一气越过了也不知。
倏忽行出千八百里,周围不见巨阙、金甲,景色倒渐荒凉起来。我情知是行岔了路,才要掉头回去,忽然想起四儿“不可西去”之语,唯恐以后再不能去,索性要先去瞧个分明。一折身飞奔向西,去势愈急。
足行了有半个时辰,隐隐约约听到前头雷动,近视之,果有一处结界。界中混溟深渺,只闻山呼海啸之声,却瞧不大清。
我悠悠落在界外,正待打出一束玄光,忽然半空一声霹雳,继而结界中电光连闪,竟似要将天劈开一般,照出了界中景象。
只见雷霆之下,万道水柱狂舞于飓风之中,恍如囚龙怒蛟。沈天的绵绵云气早被绞成碎沫,堪堪止于结界外,裂出一片云崖。
而那仿佛由深渊而来的大小水龙又将电光截成几截,撞在一处,有剑戟铮鸣之声。弱者立时迸散,强者拔天而去,竟交击于成天天穹。随后轰然直下,几缕残魂撞在结界上,暴出漫天雨雾。云崖登时巨震,我亦不由倒退了两步。
心中惊疑不定,此处业力磅礴,似乎神迹,倒不像仙界囹圄,更奇的是业力中莫名有丝若有若无的熟悉。
一时凝神思量,还没想出个头绪,只听身后一声断喝:“阿朝,回来!那里去不得!” 回头一望,却是重琏流星般赶来。
重琏转瞬而至,面白唇青,双目如火,一把将我拽了回来怒道:“你不要命了,寻死寻到风雷渊来!”
我一怔,脱口道:“风雷渊?此非囹圄?”
重琏瞠目,恨声道:“什么囹圄?你连此地是何去处也不知,便敢一头撞来?”
我心中正窝火,闻言一声冷哼,不提天帝旨意,却道:“殿下说得容易,九天诸仙哪个不是冰雪心肝,清贵眼目,岂是妾这一缕游魂能入!妾问与谁来?何必自取其辱!”
重琏气得直笑,凤目愈厉道:“你自己行事不端,反倒怪起仙界礼数不周?吾不记得母后许你出过琼华宫,凭你这点微末道行,迎夏也断不敢放你独自出来走动。你如何寻来此地,又寻囹圄作甚?”
我语塞,愈发光火,一面头皮紧绷道:“妾自有隐衷,殿下既知此地究竟,何不指点一二,也好叫妾心悦诚服地将情由告禀。” 一面双目乱转。只待四下无灵,将他敲晕在地,既然此非囹圄,我便依旧去寻息微。
重琏却一叹,蹙眉望进我目中道:“吾自知汝有隐衷,先是扮作珠灵相救于我,又假扮游魂登天查访,这隐衷怕还不小罢!”
被他一语道破行藏,我心下骇然,面上白赤:“殿下这是甚话,阿朝不明。”
重琏眉峰一展,笑叹道:“汝刻意遮掩,但却瞒我不过。珠灵、游魂之语声虽有别,腔调气口却有七八分相似。况且汝言辞古怪,举止殊异,旁个仙灵倒学不来。再者,畏惧之心向来难无作有,如何试探不出。一介游魂,有何依仗竟不畏吾?倒叫吾白想起个珠灵来。只是疑惑实多,故尔不曾挑破。”
我才知重琏疑心早生,已不知在旁边瞧了多久笑话,面上霎时红如鸽血,忿然道:“论各般鬼蜮伎俩,妾自不及殿下多矣。既然殿下心中早有论断,又何须问妾。有何疑虑,亦不必掖掖藏藏,趁早道来,妾同您参详参详或者就解开了。”
他摇首,目光沉沉一如我探病之日:“还不承认,皇皇三界,几个又敢当面讥讽于吾。汝这泼皮性子不改,日后怕要惹下大祸。吾原有四疑,一则汝何以未赴三日之约,二则汝本源属水,为何远赴西荒,现身沙海,三则汝明明与吾同陷狐女阵中,又是怎生自金母、妖族手中逃脱,更扮作游魂救我,四则,汝何以能变幻真身,万法不破。此刻又添一疑,汝上天访查仙界囹圄作甚?”
渊中炸雷响成一片,云崖又震,半晌才住。他果然记得金母、丹姚!我本欲待他言语之间突施暗手,此刻听入了神想起自己的许多疑惑来,正要询问,东边却追来几个花红柳绿的仙娥,那日登门的红衣仙娥也在其中。
重琏瞧见,立时对我摆手道:“ 且住!”
自己迎上一步,对疾疾而来的几仙娥歉然道:“吾失察,一时兴起竟行至此处,想必累你们好找。”
几仙娥娇容见汗,望着我惊疑道:“殿下方才为何疾行,如何又与娘子相遇?”
重琏浅笑:“吾方才想起一要紧事,因怕忘了,忙吩咐于母后门上听使的去办。恰在门上遇见娘子,相谈忘物,竟行至此处,累娘子受了惊。你们来得正好,快搀娘子回咱们宫里,奉盏热茶与娘子压惊。” 言讫,自己驾云去了。
途中我按奈不住,兜来兜去地问几仙娥,才晓得重琏今日自汤谷回宫便去了琼华宫问安,不知怎的,略坐了一阵,忽然径自离去,未唤她们随行。
才出了他下界遇险之事,几仙娥唯恐见责,并不敢禀报天后,打听他往西来了,急忙一路追来。我闻言心中一动,目光愈发深沉。
一行回到玉曦宫,众仙娥见正殿旁的醒春斋外立着两溜灵侍,也行了过去。重琏果在殿内,正拄颊歪在上首叫渴。
见我们进来,望也不望我一眼,即命打头的佩玉、鸣鸾去膳房看着沏一壶妙香茶来,又使白矢、绛节去琼华宫问甚百木髓可还有馀。
待白矢、绛节也去了,重琏想起自己明日出门衣裳,又支使着另外两个大仙娥找来要看。
我早觉得大事不好,正垂头编着瞎话,忽听重琏肃声道:“吾与娘子有要事相商,尔等暂且避出门外。” 我心道,你唬鬼,帝子同个游魂能有何要事商议?忙抬目,巴望有仙娥劝谏,岂料众仙娥竟真依令而出,全不停留。
我一搭眼对上了重琏双目,殿内登时落针可闻,重琏目中黑焰如浪,几欲将我面上灼出个洞来。
我受不得激,反往前一步,不想他亦陡然启口,“我——” “汝何——” 竟同时开口,又同时一止。半晌,相顾莞尔,气氛一松。
重琏笑罢,动一动唇,语声却忽然在我耳中响道:“风雷渊旧名万神冢,乃是古神会战之地。其间怨力弥漫,与遗存之风、水、雷、战四股业力绞在一处,莫说灵鬼,便是神仙进去,也非要灰飞烟灭不可。今日幸亏我及时赶到,否则汝焉有命在!”
一顿,片刻又道,“今后切不可任性妄为,可晓得了?” 我一愣,还有今后?转念间心下一醒,那处竟是昔年三神力克据比之北牧战场!怪道业力无匹,又隐隐相识。
重琏不知看出了什么,凤目微眯,语声且轻且沉,道:“汝知此地?汝究竟从何而来?”
此时他竟还以密声,我途中胡编的一番凄凉身世顿时腻在喉中,脱口道:“你忖度不错,我便是阿朝。”
回了回神,密声续道,“我乃东海一蜃珠成灵,天生便可幻化真身。殿下几疑我此刻不好说,倒好叫殿下宽心,几回相遇并非刻意,便是我此番扮作游魂登天,也无甚歹意,只为寻几位故交。至于险些误入风雷渊一事,多谢殿下相救,弟子感激不尽。” 言毕长揖。
我不晓得他明知我诸多不妥,为何不着天将锁拿鞠问,反容我在天后面前弄鬼,又为何千里相救。却断无脸面再拿虚言哄他,只好斟酌着如此说了。
“蜃珠成灵?倒是罕见。” 他豁然逼视,声音在我耳边炸开,一字字道,“你可是妖族细作?登天可为打探将吏要冲?你,可是妖?!” 字字如针,火灵压顶而下,瞬间将我笼罩其中。
但我游魂皮下的水神之身哪会被几簇火光威吓,便只定定回视,苦笑摇头。他逼视片刻,神情骤松,坐倒在椅中,吁出一口长气释然而笑。度其畅意,直如关隘尽去,便要白日飞升。终于他笑完长叹道:“一切竟还不迟。”
我不及品他言中深意,自己也笑起来,密声道:“殿下如若笑够了,阿朝亦有一事不解,烦请殿下指教。不知殿下怎知我离宫西去,这细作是四儿,还是英儿,亦或者英儿、四儿皆是?”
他一愣,面上忽涌上一层薄红:“我不知你根底,又怕你惹祸,见你与四儿能聊上几句,临去汤谷前,便嘱她留神照看,若有不虞务必传讯于我。”
我冷哼一声还不及开口,取衣裳的仙娥便捧着衣冠靴巾而回。又有银铃般说笑声由远及近,须臾,白矢、绛节进门回话道:“天后赏了百木髓,却道不如新进的云梦露好,也叫拿来给殿下尝尝。”
重琏恍若无事,笑道:“便将云梦露化了两碗来吃。” 又一刻,佩玉、鸣鸾也捧茶而回,重琏再不提前话,只与我吃茶闲话,我心中郁气愈盛。
临告辞,重琏忽然道:“娘子既开了口,吾自无推脱之理。恰朱雀宫功曹出缺,过两日吾回了朱雀宫便去一趟神霄玉府。此等末节,料想长生大帝不会推脱。”
话说的不清不楚,我却听得气结,心道,怪道方才没个处置,竟要将我拘到他掌中摆布,不由怒目而视。重琏见状粲然一乐,一瞬间风流不可方物。
我心中一跳,半晌也一笑道:“那便有劳殿下,妾感激不尽。”
当晚,我去了英儿、四儿房中,大悔前时莽撞,求二灵代为遮掩。二灵满口应承,又来劝我。然我此时心有症结,再不肯同她两个亲近,不一时借飧遁走,迳回房中无话。
翌日与天后辞行,凭我心中多少恨意,少不得又是一番跪拜。天后仍指派迎夏送我,出宫门,往南去,行了一日才到了南天神霄玉府门前。
迎面一望,垣墙如铁,隐约可见宫中楼殿巍峩,心中敬畏才起,到了近前,却见他高门之下稀稀疏疏几个兵丁,宫门半掩,泄出廊下童子嬉笑之声,些许敬畏登时散了个干净。
迎夏见怪不怪,只命一兵丁去寻“老翁”。须臾,一老仙官出,欲奉迎夏入内吃茶,迎夏推脱了一番,将我交代于他自回去向天后复命。
此时天色将晚,老仙官安置我在客房暂住,明朝再去觐见大帝。我昨日方被重琏识破,今日更多了几分警醒,将参拜礼仪、言辞应对在心中反复推演了数回才肯就寝。谁知走了乏,竟不成眠。
忆及昨日一番交涉,才觉出后怕来。幸亏重琏拦阻,否则我进了那风雷渊,也不知此刻有无命在。一时又忖度起重琏讨我去朱雀宫之事。
观这神霄玉府情形,便是大帝封我一天职,怕也不如朱雀宫消息灵通,去了倒好。回过神来,抬手往面上一抚,竟摸到唇角微微勾起的一个笑模样,心下大惊,半晌不敢置信。顿将诸念一收,敛容而眠。
才有了丝朦胧睡意,窗外步履匆匆,语声窃窃,推窗去瞧,竟已天色将明,忙起身梳洗。
不料这日阖宫大乱,仙鬼来往如风,我坐等了一日也没等来传召仙使,反仗着耳力卓绝,将情形拼出个大致。竟是,金母几日前密诛了新赴任的白虎神君,已然反叛自立!
天庭哗然,与金母往日亲近的仙灵个个自危,众心动荡。
我闻言心怀大畅,金母之杀伐果决超拔其类,此时既反,仙界必有一乱。又据此想起自己在集庆殿中竟忘了询问重琏玉山中伏之经过,不免自生一场闷气。
一时气过,仍不忘趁乱搜宫。哪承望不过搜了两日,隔日晓雾尚浓,我所居之门就被敲得“咚咚”乱响。跳起开门,竟是个仙官奉诏而来,不发一言拖起我便走。
我急忙施术穿戴起来,随他一路疾行至宫前。只见朝阳之中,桓门之外,甲兵林立,寒气森然,千百道刃光如雪,在雾中铺排一地。心中登时一紧,难道重琏告发我了?
金母在女主的泄密之下提前反出仙界。
怎么样,好看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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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