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我急辞了瑞雪,驾云而上,临去一瞥,也不知是否暴雨障目,只觉得他形容孤索,目有千言,倒叫我想起南泽战起他冲我背影呼喊之时。
忽又忆及涂山之下,一拜到底的憨拙稚童,脆生生一句 “如蒙仙主不弃,瑞雪敢不从命!” 恍在昨日,一时好生后悔,便要掉头回去。
不意远处浓云无风自动,忙将杂念一收,展袖化作一游魂少妇。
果然云开处现出两个天兵,望着我持戈便喝:“浊物往那里走!此乃九霄圣境,还不速速退下!”
我没奈何,假意惶惶叫道:“饶命,饶命,妾不敢无事登天,是重琏仙君,重琏仙君伤重,伏望大仙救命!”
“重琏仙君?小殿下?!” 二天兵大惊,燃起两盏龙目大风灯,将信将疑地伸头探看。
灯下只见一蓬头游魂面目枯瘦,神色凄惶,不顾自己一身水,两靴泥,只将怀中一气息奄奄的仙君往前送来,那仙君也是破衣烂裳,灵光溃散。
二灵虽不识重琏相貌,但真身为凤的仙君天上拢共也没有几个,天兵甲不敢耽搁,当即对天兵乙道:“你看守此处,我即刻去报执夜灵官。” 匆匆去了。
天兵乙目送他去远,打量着我与重琏问道:“你这游魂如何遇上凤君,又怎知他是小殿下?”
我却顾不上回话,借着烛火一撩重琏衣衫。当即心间一空,一叠声道:“休矣!休矣!怕是不中用了!”
天兵乙闻言也凑上前来,才望着个影便倒吸了口凉气,忙在袖里一通乱摸,小心翼翼捻出一枚金丹压在重琏舌下。
少顷,一天官星火而来,身后缀着十几个天兵,其中便有方才报信之灵。
那天官一个箭步抢上,急命举灯来,见面先是大喜,自语:“万幸,竟真是小殿下,” 凝神细看,不由大惊,慌道:“伤势怎如此沉重,你两个速去禀报上帝与紫微大帝。”
说话间翻掌变出一架藤兜,命左右兜起重琏要走,我正在错愕,被那天官一眼瞧中,对天兵甲乙道:“押这幽魂回去,几位神君必有话询问。” 两天兵得令,不由分说将我拘住,随之而去。
众仙乱纷纷撞入南天门,登云仍往上界去了,独那两个天兵押着我奔北而行。我万载未入三天,此番故地重游,但见,一天瑞气,万千星辉盈空,琼葩万丛,紫雾香风漫途。气运竟是尤胜从前。
一路疾行,两天兵忽在一高阔牌楼后止步。再看时,牌楼后雄宫绵亘,重门大开,内外天兵执戟悬鞭,左右而列。
里壁前后八根合抱粗的灯台,顺着光影一望,正殿门枢龙盘虎踞,华彩荧煌,上横书四个大字,正是:荡妖伏魔。左右又有一副玉联:剪妖魔于斗罡下,彻正法于乾坤间。
不及再看,天兵甲乙同守门的兵将通过了话,又夹带着我绕殿向后去了,路进数重宫门,途经百十配殿,夜色沉沉,什么也瞧不清楚。
等回过神来,我已被搡入一间斗室,天兵甲道:“你且留宿此处歇息候传。” 便将门掩起,与天兵乙共守门外,俨然看管。
我此刻反沉下气来,坐在榻上随手敲着榻板出神。夜半,门外一阵乱响,须臾一天兵推门而入道:“娘子请随我去,真武神君有请。”
我一愣,半晌才知是在叫我,真武?此号恍惚间有那么几分耳熟,只想不起何处听过。
及至大殿,殿中已坐着三个仙君,上首一仙玉面长髯,目光如镜,头戴混元巾,身穿墨色罗襕服,腰束一条虎筋缂丝带。他左首下一个紫袍道人,目不下视,右首下一窈窕女君,广袖飞花。
照了面我才想起来,坐上三仙原为黑帝门下,我昔年建府偷入上八洞观摩时皆有过数面之缘,也不知此刻在天庭起任何职。
几个天兵行礼道:“神君,游魂带到。” 长髯仙君微一颔首,天兵倒退而出。
他随即目露精光将我上下一瞧,张口问道:“ 听闻是娘子护送小殿下回天?内中缘故某倒要请教。”
我作礼毕,信口胡扯:“妾乳名阿朝,世居鄯善,生时贪顽好游,岂料一回郊游晚归,客死沙海之中。魂魄却被妖族拘去作了使役,四十余年受尽苦楚。幸得天军西来,妖邪不敌,强逼着我等逃亡而去。一路颇多险阻,群妖疲惫守备愈弛,我欲寻隙逃走,又恐妄送了性命,心中着实难定,平日睡前总要逡巡一番。恰昨夜大雨,值夜妖鬼聚饮,守备更不及往常,我将心一横,连夜潜行而去。谁知逃至半路,忽闻身后喧嚷,回首一看,竟是一妖从后面赶将上来,心下一凉,登时便要闭目待死。怎知那妖却不是来追我的,行不两步,返身又不知同谁争斗起来。其时暴雨滂沱,天地如墨,我骇破了胆,瘫软在树下,不敢稍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雷鸣电炽,天地骤亮,我瞧见……”
座上女君听入了神,倚案追问:“你瞧见什么?”
我如有余悸道:“几妖死在雨中,已渐渐现出形来,前见之妖亦是气息奄奄,命在顷刻。他也瞧见我,一怔之下,竟仰天长笑,喃喃甚天意难违,又与我道:‘我知你是出走鬼仆,不必惊慌,且行近些,我予你个天大的便宜。’ 我见他气息将绝,料害不得我,便挨上前去。那妖虚虚向自己身后一指,道自己有心向善,本欲以小殿下为功,投奔天界,不想终究不能称愿。此刻将死,但求以此奇功换我依法为之水葬。我连声应下,这才晓得众妖这些时日严守之处所藏何仙,怎生显贵。待他咽气,我先依他之言捻诀将之归葬山泉,方才负着殿下昧死登天。”
几仙闻言已信了七八分,待细细问过妖族栖身之处,即点兵降妖去了,两天兵又将我带回斗室。
次日,我正想着化影于此,自己出门探查之际,天兵又入,道紫微大帝下降,请我前去叙话。我只得仍随天兵前去,谁知才至殿外,殿内转出一黄衫仙使来,又叫我随他去。
他自称天帝座下,奉命请我去通明殿问话,已告禀过紫微大帝。我闻得“天帝”二字心中冷笑,我不去寻你,你自己倒找上来。幸甚,幸甚,那咱们便好生说道说道君上之事!
当下万事全抛,咬牙将业力逼入一指,随着几位仙使登云而上,要与息微了账。
其时天光通明,甫入上界,迎面便见七座长桥。正是:白玉悬碧,漫漫金光,上飞蓬莱朱冠鹤,下游东洋五鳞鱼,金甲鹄立,锦绣逶迤,远近皆是虹霓滚滚,耳畔但闻鸾笙声声。
说甚荣华,琉璃为宫宫千所,道甚壮丽,金碧作衢衢万通。
我不住咋舌,愈发恼恨。仙使一哂道:“女郎行快些,莫误了时辰。”
才说着,只听斜地里一声,“可寻着你们了!通明殿也不必去了,小殿下不醒,天后娘娘急出真火,要问女郎话哩,快随我去琼华宫罢。” 却是后面追上几个桃羞李惭的仙娥。
黄衫小仙一见打头二仙娥,诧异道:“竟惊动了二位姐姐大驾。” 当下不敢怠慢,略叙几句便将我转交予仙娥,自回通明殿回话不提。
这么一会功夫,我已经几易其手,不由头眼昏花,业力一泄。索性亦步亦趋跟在仙娥身后,被祥光、瑞霭晃了一路,也不知去到何处。
忽觉衣香渐烈,环珮乱响,只听小仙娥齐道:“姐姐们回来了。” 几仙娥道:“娘娘回来了不曾?” “娘娘还在集庆殿,命姐姐们先带娘子去春和殿东间等她。” 仙娥听罢,引我后去。
我这才勉强打点精神左右觑看。此处竟是异妙难书,瑶台玲珑浅浅色,宝阁氤氲淡淡妆,琼枝秾华冷香砌,蕊阙兰田别洞天。增一分过靡,一分可惜。
至后殿,更是且惊且叹,赤枝屏,翡翠帘,丝绦映彩;天仙觚,芙蓉镜,宝鼎生烟。丝丝缕缕,如莲似麝,我不由深深一嗅。
仙娥又打起帘子,将我让进东次间。那房中正对门的墙上悬一把九天十地山河扇,扇中云烟过眼,城邑宛然。地下摆着一张香几,几上一瑞兽香炉,口中煖香徐吐,几旁斜着一张凤榻,榻下四张朱椅,形制精巧非常。
我揣度着在末一张椅上落了坐,另有仙娥献上瓜果香茗,几仙娥留下两个小侍陪我说话,便自顾去了。
约莫两盏茶时间,门外一阵细语,两列仙娥鱼贯进殿打起帘子,那天后随后便进了殿。
我双拳紧攥,凝睛看去,只见瑞霭缤纷之中,那天后云鬟雾鬓,牙梳攒翠,身织锦雾绡,耳坠东海珠,颈缠璎珞,足踏紫钗玉履,端的凤仪凛凛,容光艳艳,目中愁痛未下,倒愈发增色了几分。
虽然万载不见,我还是一眼认出她正是与我仇深刻骨的嘉和!
见她向室中望来,我忙将头一垂,起身立在一旁。天后也不在意,自向榻上坐了,等我拜见。
我乍见嘉和心中恨极,跪她之时,直如入刀山沸鼎一般,耗尽全力方不使杀气外泄,身上却止不住乱抖。
嘉和却以为我怕极,益发和缓下声气,细细询问了一遭。听闻重琏在西荒为妖族劫走,幽囚一室,严刑加身,不由捶胸痛骂。
再闻我亦不知妖族以何术害伤重琏,不免叹息,也没心思再同我敷衍,略谢一谢我救命之恩,留我在琼华宫暂住,便命一名唤迎夏的仙娥好生管待,自己仍往集庆殿去了。
她去后,我随迎夏踱出殿门,眉头却越蹙越紧,嘉和今时行止大变,模样、嗓音虽无二致,恍惚间却总觉怪异,怪异中却又觉熟悉。
次日,迎夏又至,道有仙家前殿相候。我心中不耐,无奈此刻不过一缕游魂,三天之上只好但凭驱使。进殿看,确有二灵官并一女仙在殿中端坐。那女仙不是别个,竟是夕元。
心里“咯噔”一声,倏然想起桩事来。夕元在玉山门外便已中了幻术,记忆想必紊淆,便是返回天庭,也难说清玉山究竟有几分不妥。但重琏可是在金母面前中的妖狐邪术,他若醒转,玉山之祸岂非将近。
前时重琏危殆,我急着将他带返天宫救命,竟未能虑及此处。转念又想,金母反意已久,未必没有防备,不妨从壁上观之。当下佯装镇定,在座中对几仙仍旧如此这般一讲。
夕元听罢,询问数事,皆与西荒沙海有关。我知夕元所知恐与金母奏书出入不小,天庭十之**已动了猜忌之心。亏得我扮作鬼仆,便只推脱那日身在沙海之下,梼杌、玉山之事一概不知,几仙也不生疑。
夕元一叹住了口,两个灵官却还问个不休,我虚虚实实应对下来,等出了大殿,已是金乌西垂。
听几仙声气,玉山波澜将起,金母危矣。但既然不可挽回,我很快便将心思移到如何与琼华宫仙娥攀几分交情,乘机探听尹玗下落上。
不想这宫中口风甚密,戒心弥彰,我三天两日寻大小仙娥契絮,倒撞了满头钉子。一日正坐在房中气闷,忽又有仙娥造访。
我本来不曾留心,岂料那仙娥娇娇袅袅,一团红云朱絮似的,进门二话不说就要行大礼。
我一跳避了开来,连道使不得,扶了她起来叙话。半晌才知,竟是重琏醒了,命玉曦宫仙娥前来传话,意欲登门致谢。
我心下诧异,忙连声只道不敢劳烦,我正要前去探望。仙娥遂颔首告退。
我半刻也等不得,匆匆对镜将衣一整,出门便寻迎夏,求她带我去探重琏。
迎夏并没二话,嘱咐了左右几句,引我一路东来。
最近出差和出门浪的有点频繁,后天又要去伦敦,所以抓紧时间更新一章。
大家觉得最近几章怎么样,呼唤留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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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三清圣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