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第40章 借水行舟

隔日，妖鬼仍作四股，往议定之郡县而去。

途中我问瑞雪，失了西荒沙海后可要一直这般转徙，瑞雪揉着眉心：“也只好如此。天界、魔界此时俱在仙鬼把持之下，只有海陆易于藏身。弟兄众多，长居一地土地必然觉察，若等他们上禀卫府或引来几道游弈使，少不得又一番争斗。” 言语中颇有倦意。

我纳罕道：“既如此，大伙何不各自遁隐，何必定凑在一处？”

瑞雪忙一摇手，暗觑并无妖鬼留意，方附耳道：“主上以后休提这话，妖鬼诸君，性情不论，倒皆不乏心计，如何不知零散易藏。只是沙下同窟毗居三千载，上至各族功法要义，下至门中婚丧嫁娶，般般色色皆是彼此心知。分头遁隐虽易，倘若一不凑巧叫天仙、土地撞上，或死或逃也倒罢了，若不得脱，一顿拷打逼出叛逆，将机密尽泄仙族，岂不将大伙置之死地。况且。” 瑞雪一顿，斜瞥向囚舍，续道，“现下还多了一个重琏，谁不望多听些天界机要、武备部署，哪个又肯此刻就去？”

重琏在玉山受伤实重，又中了三梦殁，莫说鞠问，性命已在顷刻之间。亏得巫医延治，又有他随身携带的金丹灵药，勉强救下一口气来，却也是一路昏睡至今。

我不由恍然，叹道：“难怪，可如此辗转亦非长久之计，除非再得一方庇护，” 想了想，“或者……咱们回东海去，在金玉宫久居！” 长夏酷烈，未免思归。

瑞雪目中一动，却摇首道，“不可，一来夔牛一族早知水神宫之事，二来水神结界高明，出入皆要劳烦主上，太过不便。” 我不死心，兀自苦思半日，终未想出甚妥帖处，心下夺回魔界之念愈盛。

转眼，西方消息传至，白虎、朱雀二宫在西荒降妖，撞上凶兽梼杌，全军尽没，天帝独子为妖族掳去，下落不明。

天后大动干戈，调三道游弈使前往。紫微大帝亦亲自率兵奔赴西荒，掘地三尺，连玉山亦掀一过儿，仍旧一无所获。

天帝震怒，降旨申斥金母失察在先，救援不及在后，责令其在玉山思过千年，无诏不得出。又令天兵、土地、十殿阴兵在人鬼两界倾力搜捕，务必营救重琏，斫除涉事妖孽。搜捕营救是为常理，这且不去说它，但对金母之罚却似乎有些重了，我直觉关节大抵还在夕元身上。

众妖鬼闻讯亦是诧异万分，诧异过后心中又是后怕又是侥幸，当夜宰畜杀牲祭献梼杌，宴飨大乐了一番。

次日，重琏终醒，四王问过巫医，单辟出一室，立时着妖灵鞫讯起来。

此时距我与瑞雪夜话已过去一旬有余，我于重琏本就是迁怒，此时忿恨渐消，又念起他数次回护之情来，有心向四王求情，也知怕是无用。重琏往日里当职，除妖捉鬼无算，不知在妖族攒下多少仇家，且又深知仙界机要，岂能得轻放。索性装聋扮哑，一概不问。

但白日间我尚可约上瑞雪出门游逛或与故旧行酒谈笑，半夜里一声声异响钻入耳内，却是难眠。

本以为妖鬼行事酷厉，撬开重琏之口轻而易举，岂料五六日过去，四王身上煞气愈重，面上霜色愈浓，属下皆畏而不敢欺身，天界机密却是半语也无。

这日席上，气氛已然沉闷至极，忽听疆圻“砰”一声将碗摔在桌上，卷袖欲走。狐王忙拉扯住他，连道“不可蛮来！”，又叫上泓下回寻个偏僻处，要尽力施为。上泓常年一弯笑意的口角也冷硬下来，蹙眉颔首，疆圻才由着狐王拖回座中。

我见此情形不免且惊且叹，心中一软才要张口，眼前忽然晃过昔年息微落难的模样，鼻下一哼，将话又咽了回去。

上泓行动极快，没两日便寻了一处荒山，待入了山，夜里的动静愈发清楚起来。

一日夜里，闹得愈发不成样，我终于按捺不住，从栖身处潜形往囚禁重琏的山洞飘去。那洞颇浅，透过杂草，一眼便望到洞底。

只见山洞内燃着篝火，群妖倚壁而立，当中灰扑扑一团事物兀自呜呜哀鸣，挣扎不休。忽然挣扎间翻到火下，火光照到脸上，竟然正是重琏！

我骇极掩口，不过十数日，他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比之仙君，更似厉鬼，衣衫破烂几不蔽体，似受剧痛，憋得面容紫胀，目眦欲裂，枉将牙关咯吱作响，鼻中仍闷哼不绝。

急忙运起天鉴目，见他周身重重禁制，体内灵芒虚无，反有一股妖气游走其中。

忽听一女声道：“我也无法了，他此刻所受之苦较炮烙、沸油尤甚，竟还能一字不吐，杀了罢，弃尸鬼界。” 却是丹姚，难得见她面无笑意，额际汗湿，似乎施术有时。

“此子所知不少，杀之可惜，不知那奇术‘三梦殁’可能凑效？” 此番开声的竟是瑞雪。

重琏受不住刑，陡然闭过气去，小妖们忙上前施救。丹姚抚去额间细汗，没好气道：“‘三梦殁’乃杀招，杀他容易，要他吐口却难。倒是他醒来已问了几回‘珠灵’，你好歹去问问圣君，可是她化身不是，若是，请圣君移步过来，岂不大家便宜？”

我心中一怔，半晌，却不闻瑞雪回音。丹姚也转过头来，瞧见瑞雪神色，一抿唇，又笑：“王上莫恼，妾不过一时情急多口，再不提了。”

又片刻，瑞雪方叹道：“此事绝与圣君无关，便是情急，也不该妄议。罢了，再用一日刑，仍咬死不吐也只得杀了。不过尸身倒要抛到北天门去，算咱们给仙界回礼。” 瑞雪目中忽透出一股锋锐。

我心头一冷，又生出几分熨帖来。瑞雪素知我心性，是不愿我为难。而他果然猜得不错，若他着实来问，我也当真为难。

说话间，重琏惊厥醒来，几妖鬼复拉起他手足，一时间钻凿大动。偏大伙屏息等了一刻，却只闻骨肉轻动，不闻一声惨呼。

瑞雪目露钦佩，口道：“重琏，蝼蚁尚且偷生，尔乃灵胎仙躯，当真不顾性命也要逆势而为？”

重琏粗喘几声，一勾唇角哑声道：“尔等亡命一世，又何不顺势就死？”

他皮相甚佳，即便狼狈如斯，火光一映，仍显出几许温柔，倒教我想起另一夜篝火来。

丹姚眼中也划过一抹异色，娇笑伸手：“这般俊俏，姐姐倒有些舍不得，良宵尚浅，可要寻欢？”

重琏偏头避过丹姚指掌，斜觑她道：“今日不巧，小爷没带银子，倒不好叫姐儿白辛劳。” 十足十狎侮声气。

丹姚笑容更艳，反手抽出一记重重耳光，道：“果然杀之可惜，我便将你弄疯，留给小妖们解闷。”

重琏双目火烧，口中却笑道：“轻侮帝子，我倒好奇尔等是何了局。”

丹姚唇角一扬，正待相讥，瑞雪却不耐烦，截道：“既你得趣，今夜便管照此处罢，我且寻你阿兄吃酒去。” 自己一吐长气步出洞外。

丹姚面上一红，跺足命妖鬼拷问，自己疾疾追着瑞雪去了。我一瞬福至心灵，这丹姚怕是对瑞雪有些念想，只是出身嬿婉，言辞未免轻浮。正想着，篝火旁闷哼复起，我不忍再看，返身回了树上。

远处一夜未歇，我又一夜无眠，头一回怨恨起自己五感之敏来。心中乱糟糟的，一时想起息微，一时想到嘉和，一时又思及瑞雪。才有朦胧睡意，山中鸟鸣骤起，顷刻便响了一山。

我烦闷难当，从枝杈上纵身跃下，岂料树下已坐着个瑞雪，曲膝支颐，不知在神游还是等我。我问：“可是有事？” 他又摇头。

众妖鬼未醒，我便一指山巅，瑞雪微微颔首，起身随我行去。行至半山，瑞雪道：“仆已着手去查神族典籍一事，然而年远世湮，费时恐怕不短，还请主上稍待。”

我笑道：“可是被我上回吓着了？其实很不必费心，不过小伤，并无性命之忧，将养个几千年许还能不药而愈哩。” 瑞雪不以为然望来一眼，我便也不敢再敷衍他。

转眼登峰，此山低矮，景色原本寻常，幸喜今日晨雾弥广，曙光一映，饶有别致。

“瑞雪，你何以成妖？” 我望了半晌朝阳，脱口而出。其实心中没问出口的一句是，若当年你与玉墨一般留在海陆，此刻是否也在天上作个端正仙君？

瑞雪一愣，半晌垂首一笑，声音飘忽：“早便忘了，怎么，主上嫌弃？” 声有笑音，目中却少笑意。

我心下一涩，忙摇首，暗啐自己一口，强扭过话头：“鞠问重琏可还顺利？”

瑞雪一叹，摇头道：“他先时还假意敷衍，但我们在天界亦有耳目，岂容他随意哄骗。他见欺罔无功，便再不露一字。这几日刑术使遍，仍不见功，帝子不可久留，明后日便得处置了。”

我昨夜已知此事，心下一动，冲口道：“我要上天宫，失了重琏，又要到何年月，既然你们问不出究竟，不如我来一试。”

瑞雪挑眉：“主上竟有妙计？”

我道：“重琏先时已邀我随他回宫一叙，此刻何不作一出营救戏目，骗他带我上天宫重谢。我借机既可偷学登天之法，还能探听仙界虚实，更兼探问尹玗下落，岂非至善？”

瑞雪愈听眉峰愈紧，待我话落，即道：“不可，他见过群妖相貌，不多不少也得知了些机要，放之归天必成大患。况且主上相貌帝后皆知，此时身上有伤，心性纯善，孤身深入，我如何放心。”

总之，凭我说到气虚神乏，他只是不许。我偏越辩越觉得此计甚好，我有神隐之决，变幻个相貌再轻易不过，又于哺食前依次游说三王。

狐王显然意动，只顾虑瑞雪，作观望状，疆圻、上泓不知前事，然知我与嘉和旧怨。不好明言，只拿瑞雪劝我，皆要我多顾着瑞雪，莫去那等龙潭虎窟。岂料我们这厢兀自争论不休，那厢重琏却不见了！

是日天色本便晦暗，哺食后狂风忽起，乌云四合，转眼电光漫漫，顷刻间大雨滂沱。妖鬼皆分心避雨，守卫不免松懈。

因重琏此刻绝无出逃之力，原本内四、外四之值守，不一会，便只剩下里面四个。这四个夜里不知端的竟俱倒毙洞中，直到另两个半醉的守卫夜归，见之大惊，匆忙上报。

大伙这方知晓，山上出了叛逆，救走重琏去投奔仙界。

妖鬼自是惊怒交加，纷纷化作黑风追了出去。我暗暗闭目遥感仙气所在，片刻一喜，有了！与瑞雪一打眼色，并肩追了出去。

是夜林密雨疾，夜黑如墨，追到近前却如瞽似聋，不见不闻。

瑞雪见状，从怀中递过个小布包，打开拿出一金跳脱，道他施过法，上有其灵力，连敲三下他便能知此物去向。又嘱我遇上叛逆莫急着动手，万事有他。我带上跳脱，两个便分开寻查。

只是这等天气哪里寻得到妖鬼，只能循游丝般的仙气不远不近吊着。眼见仙气便要逃出狐王布下的山障之外，忽然一道电光横穹而过，我目前一亮，瞧见左前方一袭黑影背负一物正在奔逃。

忙疾冲上前，右手紧攥住那事物，左手同时向那叛逆左袖抓去，谁知却捞了个空。巨雷滚滚，右掌下也是一轻，那叛逆竟弃了重琏，自己窜出林外。

我岂容他活命，左手当空一握，甩出千万支冰箭。忽觉不对，果然冰箭破体，黑影烟消，原来只是一逼真幻影，而那妖早趁黑遁去。

我懊恼地在面上一抹，心知这睽非必是祸端。又去瞧重琏，夜雨晦蒙，瞧尽了也不过一个轮廓，掌下却是冰寒如铁，几乎已经摸不着脉息。

顿时心头大乱，再顾不得许多，连敲三下金跳脱，对赶来的瑞雪勉强一笑，高呼：“即刻便走，三月后谷中相见，我必有佳音。”

转身挟重琏跃出障外，迳往九天飞去。

笔者方从美国归来，便要赴潮汕度假，紧赶慢赶赶出一章，希望诸位客官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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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借水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