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渐远,众妖鬼神情渐松。一番攀谈下来,面善的几个妖鬼果是昔年宫中护卫,也还识得我。两下契阔,共生唏嘘,谈兴且盛。
我口中念着烛照种种,左顾瑞雪在侧,右盼旧识相伴,一颗心方算落到实处,纵有息微之事块垒难下,仍生出几许快活。一路行去,只觉城内曙更,郊野荒丘,便是瘴雾衰草,再无一处不可意的。
妖鬼御行之术参差,黄昏方至蜀地,却在瑞雪意料之中。他一按云头,观望道:“大伙稍待,须臾便可入内。”
果然,东郊一户朱墙大宅中妖气乍现乍隐,片刻, “吱嘎”一声,户门洞开,门里步出一小妖来,对空团团数揖。霎时三道黑风刮入院中,四股妖鬼便又聚首一堂。
小妖们说笑一阵,仍纷纷隐匿值守,首领们亦说笑着往堂屋让去。
丹姚还未入内,已道:“好香的饭食,倒便宜了咱们。” 伸手一招,一张满盘满盏的长桌并着十几把红漆木椅便入了屋,手一放,便都落在地上,似乎主家正要用饭。
我悄声问瑞雪道:“这家人家都去了何处。” 瑞雪道:“十有**被迷倒后,扔在后院柴房里。” 我闻言蹙眉。
疆圻望过堂中布置,殷殷延我上坐,又命守卫去寻酒来。我推拒不过,被硬拉入座中。上泓安排下廊下众妖鬼吃食,也进了屋,色色安置好桌椅,方邀首领们入席。
不消片刻,鬼仆竟真寻来几大埕酒,又将炙烤得焦香的大块猪羊奉上。大伙都饿了一日,即刻大嚼痛饮起来,我未免突兀,也举箸略作作样子。
醉饱撤席,众妖鬼仍不肯去,满满当当挤了一屋,起哄要瑞雪引见。瑞雪见我并无难色,便笑道:“大伙既有此美意,本王自当成全。”
对我躬身一礼,笑道:“烛照、南郜、南泽、古皋巫族之一众弟兄主上皆知,自不必引见。这位九尾狐□□虞与其妹丹姚却是嬿婉杞师门下高足,因不齿嘉和叛界,自立而出,情高性真,必与主上相合。”
我连连致意,二狐不迭还礼。我心道,果然嬿婉前国师一脉,无怪乎法术精深。且观他兄妹身后妖鬼颜色,想必亦多出嬿婉。其中又有几男女银发雪肤,尤为出挑,大约白民一族。
昔年耳闻,嬿婉北陲一族以白为美,当地又盛产异草膏土,其民长久涂敷,皆体白如玉。果然瑞雪一指为首少年道:“白民族长,白初。” 我随之颔首。
既见嬿婉妖鬼,我忽忆起石生来,留神看去,却不曾见。
瑞雪已然信步而去,左引一蓬头赤目恶鬼,道:“此为西海浑阳子,又号‘鬼绝户’,生于海外炎火之山,生不畏火,领恶鬼之兵。”
右推一个手操二蛇的青面鬼君与其掌中一缕游魂,“黄家哥哥善使飞锁,与嫂子十分恩爱,原住西邙山上。”
又立在一袒胸持钺的壮汉面前,“这是夔牛族长卜津,其族世居东海流波山,与圣君可说一脉同源。” 我思及前回劫掠夔牛洞,面上险些一红。
瑞雪且言且行,又引见了赤链玉裁、束素二位公主,姑获、肥遗、朱木等旧族,并着望月鳝、无面煞等新生妖鬼,不一而足。
最奇的是一双首小儿,瑞雪才一行近,他便二口同声问道:“三河王,这果真是忘川圣君?” 瑞雪抚他发顶一笑道:“怎的,阿骄以为不似?”
向我道:“这是平逢山阿骄,可御蜂使蚁。” 我运起天鉴目一瞧,却是个螫虫妖。
那阿骄四目乱转,奇道:“圣君被难,竟能复生?”
瑞雪截口道:“圣君昔年伤重,却未身死。加之琰烑君上钦赐之法宝万余载化气补魂,方才苏醒。”
还待往后行去,疆圻、上泓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贤弟且坐,此间弟兄众多,一时半刻也引见不完。哥哥们这心已高悬了一日,委实难受得紧。倒叫圣君一道如何离难脱身才是正经。”
瑞雪只得折返,向众妖道:“此为朝浦圣君,师从琰烑魔君,正是万载前以身为界护佑魔界之仙君,亦是我主上。” 言毕,也不归坐,反在我身后站定。
我不好虚礼,连忙推他归了坐。见一众殷殷来望,便顺着瑞雪之言,虚虚实实又讲了一遭。待讲到兰溪村重琏救我,众妖鬼皆不信,道:“那个煞星,岂会有这等好意。“
及至去东海寻夔牛问路,卜津急道:“圣君可不曾难为俺族中长老罢?” 我心中暗道,不知刀加颈项算不算难为,面上却分毫不露道:“自然不曾,本君正是得了长老指点,才往沙海来寻。”
待讲到二上玉山探听瑞雪行踪,反落入狐女阵中,瑞雪竟离座屈膝道:“仆不肖,求主上责罚。” 我拉他起来,叹道:“此回怪你不得,只而今而后再不许如此。可知我这百年当你去了,被骗了多少泪去。” 才说着,眼中又热,疆圻、上泓急来劝解,我恐瑞雪伤怀,也忙转了颜色。
大伙听罢,仍有数问。待我一一解释,心疑渐去,一时又议论起此地闹中取静,不妨多住上几日等等闲言,直到月上中天,方各自安歇。
次后数日,妖鬼们皆是行踪诡秘,唯有瑞雪日日陪我闲逛,仿佛要将别后时光一齐补上。也因此又言及许多旧事。
原来魔界覆灭后,众妖鬼多以国为姓,铭志复国。成名者占山称王,无名者转徙于江湖之间,自此流离。瑞雪身处烛照遗民之中,也更名烛雪。不过我唤过一回十分不惯,仍旧唤他瑞雪,他也由我。
随着仙界势大,征剿愈密,妖鬼处境愈艰。烛照一脉因我之故皆对瑞雪颇为关照,瑞雪天赋亦高,五千岁成妖,已可独当一面。
又数千年,前任妖王被难,瑞雪以奔袭如电,骁勇善战被举为新王,因其时所占之地汇泃、洳、鲍邱之水,又号三河王。
而这般颠沛,终于三千年前一止。
那时金母盯上狐王一支,掳了丹姚逼问昔年之事,两相印证,断定嘉和捣鬼,怒不可遏。因狐王一支与青帝府血案全无干系,又与天帝、嘉和有仇,以为可用,反将他们藏于沙海之下,水脉地窟之中,易得三遣之诺。
狐王也趁机收拢妖鬼余部,听闻何处交战,必奔驰相援。渐渐妖鬼齐集沙海,就连与青帝府血案干系甚大的烛照一脉也被狐王背着金母留下,魔界遗民始得喘息之机,这一藏,便直到风声走漏二宫征剿。
竟是如此,我听闻不由十分感激丹虞兄妹。瑞雪也道狐王有任侠气,颇值一交。却疑惑为何仙界隐瞒我复苏一事,既不围剿,也无布告,倒叫他百余年来浑然不知。
我原本也摸不着头脑,现下得知天帝便是息微,倒回想起一事来。南泽之战,他唤我神情便不寻常,兴许他当时瞧出甚端倪,我之复苏,愈发坐实了他前时猜想,自不敢轻易招惹。
猛然一拍额头,息微来过滟飖谷,那个百余年不曾现身的土地果然是奉命监视于我。想通此节,心头大恨,又为息微记上一笔。
但重逢瑞雪,我心中安慰,仇且无心复,总盼着过几日安生日子,不想却又遇上一桩异事。
那日暑热难耐,我与瑞雪欲往山中避暑,路过街市,我偶一低头,见一群人挤挤挨挨围着几个货郎。货郎似是新至,担中顽意新奇、绣品鲜亮,便叫住瑞雪,也化作凡人,挤上去翻看。
谁知人群里一层忙着翻拣货品,外层却在议论近日闹鬼之事。
我细听了听,原来近日城北里巷中夜晚常闻婴孩啼哭,前去探看者却皆一去不回。待到天光大亮,只管去北门河上看,水上一起一浮,白肉翻卷的,俱是尸首,死状凄厉可怖,已索了七八条性命。
众人议论纷纷,有道是水鬼索命,也有道是死婴寻伴当,互相提点着以后夜里锁门闭户,闲事莫理,方惶惶而散。我心中一动,再看瑞雪,他面色也阴沉起来,日间两个皆有些心不在焉。
岂料是夜三更,宅中便为此闹将上来。
彼时我已歇下,闻声不像,忙披衣而起,循光去至前院。还未行近,已见许多妖鬼引颈观瞧,切切低语。一妖低笑道:“好啊,这睽非素来狂妄,可算应在今日。”
另一个道:“大家海陆同源,他遭殃受罪,与你又有何益处?”
一鬼道:“我也瞧不上他那副轻狂样,四千岁成妖还不是靠吸食人血,偏他爱自诩不凡。”
又有相貌老成些的道:“话虽如此,可平日所食之猪羊于修行又有何益,你便不想出门野食?”
见我来到,才各各闭口不语,却不知我五感通神,早听得一字不漏。
堂中一声高喝,竟是瑞雪:“你擅离值守,便是罪过!” “三河王如此仁德,还想去修仙不成?” 此声虽低,尖刻之意却透门而出。
我在外一眼望见,瑞雪显然怒极:“你!” “哐啷” 一声拔刀出鞘。
狐王见势不好,劝阻道:“贤弟息怒,待为兄教训于他。睽非跪下!我等早有严令,不可擅离结界,亦不可捕杀左近人族,若真将天兵引来,杀几个你能抵?你知而故犯,不求三河王饶命,还敢强辩,嫌命长了麽?”
鼠目小妖这才慌神,伏地求三河王、狐王饶命。我凝神一瞧,这小妖真身有毛有翼,却是个赤身黑纹蝙蝠妖。
瑞雪还未开口,上泓露齿一笑道:“二王皆是好脾性,我却见不得以下犯上之徒。” 说话间,一挽左袖扯下道曲水纹饰,随手一抖,化作一宝光流转的软鞭,迅雷般向蝙蝠妖抽去。
蝙蝠妖一息之间也不知挨了几鞭,皮开肉绽,惨嚎昏死过去。上泓还不罢手,鞭梢灵蛇般一抖,又缠上小妖左臂,环顾堂中妖鬼,猛地一拽。那小妖一声厉呼,左臂竟齐根而断,又生生疼醒。
上泓这才收鞭一抚,那鞭眨眼变回袖上纹饰,一丝异样不见。上泓道:“睽非,念你初犯,只断一臂,你可有怨?” 小妖抖如筛糠,垂首不语。
上泓又漫目一扫,肃然道:“尔等须以此为戒,倘若再有违令不遵、以下犯上者,此鞭下回所折便非臂膀,而是颈项了!” 围观妖鬼一缩脖颈,唯唯而散。
我不免奇怪,转日便问瑞雪,上泓之鞭可是秘宝?瑞雪颔首道,正是女川生前不常用的一件兵器,临终之时赠予上泓。因着魔界旧约,上泓也只将之作为旧主遗物私下供奉,直到破界后,才渐用了起来。
这秘宝冶炼时也是用了心的,以其伤之,创伤不愈,睽非这左臂怕是废了。又道狐王似乎也有一件秘宝,却是嬿娘生前赠与老国师的一串乌骨手串,只不知是何用处。
我忽然又想起玉山上丹姚提过的‘回天术’来,便问瑞雪。
瑞雪道,是有此术,是有此事。据说垚吉魔君去后,女川魔君日夜哀泣,其泪不涸,百年后竟化生出一灵。女川去后,举国南迁,途中忙乱,此灵且幼,一时管照不到,走失了她,遍寻不着。
许多年后才听说北里新晋一女公子,名唤水神珠,真身乃是一汪清泪。泣泪成灵,除了泽神,世上又有谁能为若此。
因此南泽几次欲赎此女,但嬿娘却不肯放。直到君上出面,才勉强肯放她南归,不意两国尚在商榷细处,嬿娘、君上便突然辞世,继而天兵破嬿。那时节南闾北里乱成一团,寻情的寻仇的蜂拥至七曲河岸,水神珠也于乱中被一鬼君掳回府中为奴。
因她身世离奇,妖鬼皆欲一亲芳泽,在魔界乱世之中几易其主,苦不堪言。昱象一战后,不知怎的,没了踪影。直到妖鬼血洗青帝府,仙族在三界大肆搜捕妖鬼,才又露了行迹。
原来她竟自创出幻化真身之法,趁乱与一妖归隐人间。此番搜捕,她为护爱侣显了行藏,其夫却仍未得脱,毙命当场,而她则被押到天上,密问此法来历。
也不知天庭有无得着,只她被推入剐灵台上时,恣笑如狂,笑得目下血泪如壑,一面笑一面呼喊:“生!何曾生!死!何畏死!多言回天,谁能逆命!”
天雷轰然而下,她在笑声中又化归一缕水气。自此,此术又名“回天术”,但此女去后,却也不曾见谁用过。
我闻之唏嘘不已,此女之烈颇肖女川,命途之舛,倒是世所希见。瑞雪却道,魔界乱后此等惨事不过寻常,只因事涉神魔,才流传甚广。我心生戚戚,词穷无言。
笔者周末去美国出差,十一回来,因此更了如此肥厚的一章。如果下周没更,这章就算下周的更新吧,挥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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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萧敷艾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