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赵平之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
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昨日喝的已是有些过了。只不过她喝酒不上脸,即使醉了,也很能唬人。她揉了揉太阳穴,朝外唤道:“白芍。”
“殿下。”白芍进来的很迅速,听见赵平之问:“昨日,我是如何回来的?”
“是姬长史送您回来的。”白芍踌躇了一下道:“昨日奴婢以为殿下与宇文将军还有话要说,就先行避开,谁知回来时就发现殿下不见了。还好看见了姬长史,说殿下已经回去了。”
“不过提及殿下时长史脸色很是难看,”白芍担忧地问:“殿下昨日遇到什么事了吗?”
昨日具体发生了什么赵平之已想不起了,只记得似乎是有个带着面具的人出现,她下意识就觉得对方是姬澄,可能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至于别的,应该没事。
“宇文炽呢?”她复问。
“宇文将军一早就回甘州了。”白芍回。话语带着惋惜:“宇文将军很是落寞,恕奴婢多嘴,宇文将军各方面都与殿下十分般配,殿下为何不愿试试呢?”
赵平之确实有过试试的念头。
她依稀记得前世大婚的情景。
公主出降,自然盛大。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向永宁府行进。前世的永宁府经过修缮,整座府邸以玉为壁,檐牙高啄,形如凤凰。府中作灯三米一颗、一路蜿蜒仅仅为路引的明珠,就有上百颗。纵使夜晚也灿烂辉煌,长明不灭。
府中挂满红绸,一片喜气洋洋。成婚挂的红绸都是蜀地的流光锦,此锦罕得,较往年虽不再是特供,但京中命妇贵女抢破天也不过一两匹,先下都进了永宁府,还是作挂饰,令人咋舌。
足见靖安公主荣宠之盛。
彼时还在宫中待嫁的赵平之却无暇顾及这场大婚背后的议论,她跟着自幼陪伴她的乳母李嬷嬷的声音上轿,只有皇弟赵恒一人相送。
敛眸看着脚下入眼的红,她跨过那道门槛,仿佛跨过了风雨飘摇、跋山涉水的前二十年,迈向新的天地。
可她没有迈过那道门槛。
她的心困在了宫中,困在了作为女儿的责任、困在了作为公主的职责,再无法前行一步。
赵平之心中没有丝毫波动。她不期待,也不欣喜。或许在她心里,哪怕宇文炽再喜欢她,这场看似盛大的婚礼,也不过是两个家族的一场交易。
所以这一世,她不愿。
洗漱之后,赵平之去找了章守规。不知是不是巧合,那位姬长史也在。
赵平之开门见山道:“章大人,靖安此次也是奉皇命而来,吐谷浑这些年愈发猖獗,终日骚扰我大周疆土。陛下一忍再忍,谁知此番吐谷浑王子进京,也大放厥词冒犯天颜,故靖安受皇命传旨,任大人为赤水军节度使,即日征讨吐谷浑,大人可愿?”
看似平平的一番话,章守规却是眼角含泪。赤水军是他一手组建的军队,只是陛下怕他势大,始终不肯给个名号,私下叫的再响亮,到底无名无分。这位戎马半生的老人,每每回想,都觉对不起客死他乡的亡魂。
现下有了正规的名号,叫他怎能不激动?
他心中感激,跪下道:“老臣章守规,谢主隆恩!日后定为我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平之连忙拉他起来,她心中也是高兴的。不管前世今生,这些边疆的将士们,都是怀着一颗赤诚之心保家卫国,否则又岂有长安的长治久安?
所以前几日的争斗,哪怕知道对方对姜长林下了狠手,她也未降罪。姜长林此人,太过功利。并非说功利有什么不好,只是这种功利绝不应该是踩着同袍往上爬。若不多加处置,寒的不光是边关将士的心。
一个队伍的人心散了,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大人果真如传言般忠勇!”赵平之夸赞道:“征讨吐谷浑之事,刻不容缓。最要紧的,是先处理一伙人。”
“依公主之见,应当如何?”
章守规对她一向倚重,赵平之当年在军中的时候便屡出奇计,她既主动提出,想必心中已有谋算,章守规索性让她开口。
“这伙人,便是黑沙盗。”女子的手指在边境布防图上重重一指,圈出一块山峦:“黑沙盗说是蛮夷,实则大多是吐谷浑人。”
“本宫曾派人查探,他们的驻地离吐谷浑十分靠近。之所以能够生存下来,是因为他们不止劫掠过往行人车驾,还受吐谷浑指使,四处探听消息。若要灭吐谷浑,首先就是清除这一堆变相的斥候。”
“殿下说的是。”章守规道:“但是这群人十分狡诈,像捉不住的泥鳅似的。微臣之前派了几支队伍,都无功而返。”
“无妨。本宫倒是有一计。”赵平之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炯炯,任谁都会被这样的姑娘吸引。她直接道:“既是钓鱼,便要有诱饵。”
“公主此言微臣也考虑过。只是边疆之城,妇孺本就稀少,即使有,也不像有物可劫。让将士冒充就更不可取了,他们看男人的眼光比看女人还毒辣,有点风吹草动就做缩头乌龟。微臣也曾让小女伪装过,只是她久在沙场,那些人早已眼熟,久不上钩。”
“大人眼前就有一人。”赵平之不再打哑谜。
“殿下是说……”章守规的眼神陡然亮起来,又黯淡下去:“殿下琼枝玉叶,怎可冒险,若有差错,老臣实在万死难辞其咎!”
旧时章守规不知道赵平之的身份允她深入敌营也就罢了,眼下知道了,岂敢冒这种险,忙连连推拒。
“此一事,独大人与长史知晓。”赵平之的目光转向一旁并不言语的姬玄,想到上次因为他放跑了那群渣滓,心中又有些气闷,道:“长史受父皇所托,靖安这一计,可行与否?”
姬玄的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终道:“但凭殿下差遣。”
这下,章守规也无话可说了。
姬玄的话说完,依旧盯着赵平之。面具之下,旁人并没有感觉,但赵平之一向对视线敏感,不明所以地回望过去,对方又很快把脑袋撇开。
“此计既可行,明日便仰仗二位,与本宫一起来个,瓮中捉鳖。”她忽不复严肃,做了个俏皮的“瓮中捉鳖”的手势,引得章守规大笑。
“好好好!”章守规抚掌,靖安公主一向胆识过人,他看这小友实在是越看越喜欢,此时已近午时,邀约道:“殿下足智多谋,下官佩服。犬子在家已备好饭菜,下官斗胆邀公主前去。”
这是给她做媒的心思还没歇呢。
饶是赵平之,也有些吃不消。昨夜章松年前来,对方的模样一看就是对她无意,分明是受人胁迫,若今日再去,也不知这章家长子以后还敢不敢再归家了。
她正要婉拒,听得一旁沉默了半天的某长史道:“大人好意,公主心领了。只是下官与殿下有约,还恕下官不能成人之美。”
赵平之有些懵。她睁大眼睛,想要询问何时自己与这位长史有约,忽福至心灵,想到自己昨晚被对方送回,此刻应当是“讨债”来了,索性点点头道:“姬长史所言甚是,本宫只能婉拒大人好意了。”
二人离开,只留下章守规在原地,猛地一拍大腿。他光顾着防宇文炽了,这姬长史今日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转念一想,早就有传言说平南王世子落马破了相,他又是陛下跟前的人,与殿下有事商讨也是应该,索性回府督促自家那个不开窍的儿子。与其防备他人,不如提升自己!
渊泉虽是座边陲小镇,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街上各类物品应有尽有,比之长安街有过之无不及。
阳光漫过沙地,缠着回纥头巾的妇人用红柳枝拍打着毡毯,尘烟四起露出下面纷繁复杂的绚丽图画;厨子剁开风干许久的黄牛肉,脸上的肌肉抖动着,看见来人又露出一个笑容来;小摊上叫卖的少女,两颊是有些岑裂的高原红,零零散散地摆着镶嵌着各类宝石的首饰镜子。
瓜州昼短夜长,因此午时也十分热闹。二人就在这样喧嚣的街道上走着,赵平之以薄纱覆面,纤细窈窕的身型还是吸引了众多目光。她身旁的小郎君虽然戴着可怖的面具,但整个人散发出一股阳光下的气息。
赵平之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一边走一边道:“本宫昨日醉了,若说了什么冒犯长史的话,长史不必放在心上。”
“殿下觉得如何是冒犯?”少年不答,反问道。
这倒是把赵平之问住了。她酒品尚可,纵使真的醉了,也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只是昨晚她把对方当做了姬澄,不知有无说些不当的话。
“比如…把长史当做了别人?”她试探着道。
她这一开口,身旁的少年陡然气氛冷凝了下来,冷叱一声道:“殿下把微臣当做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