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史只说事务众多脱身不开,今夜或许不会前来了。”侍从答。
“也罢。”章守规并未强求。那长史是陛下派来的人,说是平南王府的世子,他不欲虚与委蛇,对方不来,自是最好。在外多年,他怎会不知文帝心中的猜疑,只是身处此位,纵无此心,也难免瓜田李下。
章守规的夫人去得早,这么多年也没有续娶。旁人家都是主母,章府晚宴则一应由章松年操办。此刻看见风尘仆仆归家的父亲,他连忙迎上去道:“父亲,一切皆以备好,殿下只道父亲辛苦,执意等父亲开席。”
章守规愈发开怀,看着儿子也顺眼了几分,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好小子,辛苦你了!”章松年守礼识趣地退下,看着章守规大步走进殿中。
京中一别,宇文炽本不想做死缠烂打之人,只是平南王世子的话,着实叫他放心不下。若此人真是姬澄,他接近殿下,到底有什么目的?
开年宇文炽上任甘州,匪患非一州之事,他不知赵平之想要怎样做,甘州与瓜州血脉相连,于情于理,都应该通一通气。
至于到底为何而来,只他心中分明。
赵平之对于宇文炽的到来并不意外,做不成姻亲,却可做盟友。无论如何,宇文家和姜氏,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她也不会主动搭话,因此坐在主位一言不发。她只是在想,那个人,今日会前来吗?
章槿荣感觉到怪异的气氛,轻轻抵了抵章松年的衣袖,轻声道:“阿兄,你就不觉得宇文炽今日有些怪异?”
“公主在席,不可妄语。”章松年神色平平。
“无趣。”章槿荣嘟囔了一句。
她就知道,她和她大哥向来不对付,大哥喜静,她好动,平日有什么有趣的事和他分享,对方也只是冷脸喝斥她所作所为不似大家闺秀。闷闷地喝了几口酒,怎么看怎么觉得赵平之便是当日救自己那人。
和他们相比,章守规显然兴致正高。赵平之女扮男装入营之事只有章守规知晓,再看赵平之自然多了几分亲近,加上是她保举自己剿灭吐谷浑,连忙起身道:“这一杯,臣敬殿下。”
“将军客气,将军这些年戍守边境,又接连收复失土,该本宫敬将军才是。”
赵平之举杯,在她心中,所言皆真心实意。章守规已年过半百,平日剿匪依然身先士卒,是大周不可多得的将才。前世也是他帮自己众多,自己却间接害得对方客死他乡,实在令人痛惜。
白芍知晓公主酒量算不得好,今日也是见到故人高兴才多饮了些。只是公主一向克制,眼看着有些收不住,忙在一旁小声提醒。
酒过三巡,已是有些微醺,赵平之心知自己再饮便过量了,只能稍作推却。
宇文炽见她这幅模样,想要说些什么,到底按捺住,只觉公主发生的他不知道的事越来越多,他们之间,似乎真的有了一道无论如何都跨越不了的天堑。
章守规一个五大三粗的老将,酒逢知己千杯少,还要再谢,被章松年拉了拉,才意识到自己也有些失仪,憨笑着住口,听赵平之道:“本宫今日得见将军,见将军安康,心中十分高兴。只是明日还有要事在身,不得不扫兴结束。日后若有机会,定与诸位一醉方休。”
公主如此说,在场自无人敢有异议,一场平凡的家宴,也就此到了尾声。宇文炽想要送赵平之回去,章守规连忙递了个眼神给章松年。
章槿荣想要去,被章守规拦下,点了点女儿的脑袋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在营里摆弄,若你有靖安公主一半,我也不至成天忧心……”
絮絮叨叨的老父亲,章槿荣招架不住,只得点头称是,停下脚步。
章守规实际清醒着,方才宴上公主与宇文家那小子几乎没什么交流,再看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定是没戏,自己儿子虽然武艺差了点,才情却是有的,他实是喜欢靖安公主这女娃,若非对方身份崇高,作义父也无不可。
章松年叹了口气,只能跟上去。
章府算不得大,此刻月明风清,赵平之的头脑也清醒了几分,她看着身旁拿着外披的宇文炽,只觉酒劲上头,有些头疼。
不过很快,身着绿袍的郎君跟了上来,不疾不徐道:“家父今日得见公主,自觉忘形,夜色寒凉,万望公主保重。”
说着,手中的大氅便递了上来。章松年没有多留,白芍伸手接过,低声道谢。
这一刻,宇文炽已是明了了。
若说京中是委婉的拒绝,此刻便是公主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不会选择他。
“宇文将军,请回吧。”
白芍的话打断了宇文炽的思绪,接着识趣地退到一边,不去窥探二人言语。
宇文炽手中未送出去的外披还搭在手臂上,很快,他回过神来。月光在青灰色的砖石上汇成银色的河流,他看着她,像从前每个夜里大漠的月光。
“殿下保重。”
他顿了顿,还是提醒道:“平南王世子,或许就是殿下一直愧疚的那个人。只是若是假装失忆,此人心思断不如表面清明。”
“多谢将军。”赵平之面色依旧如常。
宇文炽不知道她此刻是怎样的心情,可他此刻,却是分外嫉妒那个名为姬澄的少年。他心中知晓,若再纠缠,从前的情分便也不能了。到底深深行礼,落寞离去。
赵平之让白芍先回去,独自走在花园小道上,面具与记忆中的脸重叠,拼凑出少年的脸,让人分不清现实还是错觉。不远处的灯笼在夜色中洇开一团橘红的暖,那面庞逐渐清晰、清晰……
又重新汇聚成青面獠牙的面具。
那是个红衣少年。他的身上有凛冽的松木气息,夹杂着终年不化的积雪。
他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
但他并不可怖,他只是一步一步靠近她,像闲庭信步,又像蓄势待发寻找他的猎物。
“殿下今日很高兴?”少年循循善诱。
“是。”
灯光映的女子脸上爬上两层红晕,吐气说话,扑面而来的酒气。
她醉了,否则也不会有问必答。
姬玄从未见过赵平之这般模样。她是师姐,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从不会有失态的时候,她只会神情冷漠地喝斥自己,他无法打动她的心。
她一向游刃有余。
可赵平之此刻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毫不设防。身上披着的那件大氅却分外碍眼。她也曾对别人这样吗?
他看见了,是那个穿绿袍的郎君,章守规的儿子。他也听见了宇文炽对她说的话。
她一直在愧疚,她愧对于谁…她是不是知道他便是那个他放弃过的姬澄了?姬玄很想问,可他不能。
她太聪明。
“宇文炽竟也入不得殿下的眼了吗?”
他转而问。
明明早早就定下了婚事,皇后不久后就会赐婚,她要嫁宇文炽。宇文炽入不得她的眼,谁又可以?那个弱不禁风的章松年么?
“你在意。”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没头没脑,话语肯定。
“我在意?我有什么好在意的。”
“公主知道我是谁么?”
姬玄心中涌上一股怒意,他们在花园的一角,没有人能看见。冰冷的月光洒在二人的身上,他的手突然抚上女子纤细的脖颈,仿佛轻轻一用力,就会折断。
这样她就会永远在自己身边了。
不管是谁在意,不管是在意谁。
姬玄下意识摩挲了一下那细腻的皮肤,而后又飞快地收回手,咬牙切齿道:“想必公主是醉了,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
赵平之没有在意姬玄的冒犯,她昂头看着他,手覆上他的面具,问道:“那你告诉我,你是谁?”
她的距离很近,姬玄几乎能嗅到女子身上的馨香,此刻身体微微前倾,挨着他,语气信任又充满蛊惑。姬玄几乎要被她天真的目光打动,听见她继续道:“我知道你是谁。”
一颗心就这样被吊的不上不下,下意识期待她开口。
“你是平南王世子,姬澄。”
她语带调侃:“原来姬长史,还有夜逛他人庭院的习惯。”
她的语调是软的,像醉的真切,继而歪歪一倒,靠在他身上。姬玄听到她说姬长史时的满腔怒火,就这样卡住,发不出来了。
他飞快地后退一步,想要脱离她,见赵平之就这样直直要倒下去,又上前一步。若是谢十一在,定要笑他滑稽,堂堂荆楼排得上名号的杀手,遇上姑娘,竟束手束脚成这样。
可她不是一般的姑娘,她是赵平之。
他明明该恨她。
姬玄无奈地地蹲下身,将女子背起,像对待一块失而复得的稀世之宝。他听见她平缓的呼吸声,只觉一颗心酸涩无比,忽然想起前世自己听闻赵平之葬身火海后在青岩寺燃的一盏长明灯。
他不信神佛。
但哪怕恨她,也不希望她死。可是赵平之这个人,最狠心。
晚风就这样不断吹拂,少年的动作很快,没有人注意到他掠过重重屋檐,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低语。
“师姐。”
像无奈,像自嘲,像认命。
说猎物谁是猎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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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