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和齐司礼带着影卫去救人了,婚礼席间的热闹渐渐散去,整座宅子显得空荡荡的,特别安静。
姜落月没有离开,仍旧站在原地,同样没有离开的,还有梁业秋。
他像是知道她有话要问,所以一直耐心地等着。
姜落月觉得今日心力交瘁,脸色显出几分颓然,本不该今日和他对峙,但又觉得,再没有比今日更适合质问他的日子了,本就该挑个坏日子谈这些。
姜落月再未迟疑,出声问道:“梁先生,不知可否告知,你书房里的那幅画像,所画是何人?”
梁业秋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在安榆前几日告诉他,画像被她看过之后,他便做好了交代的准备。
“她是二十年前才冠京都的尹家二小姐,尹语年。”梁业秋深叹道:“也就是你的母亲。”
姜落月双眸紧盯着他:“那么你呢?你又是谁?”
梁业秋道:“你应该能猜到几分。”
姜落月语气冷硬:“我猜不到。”
梁业秋默了默,道:“我和你母亲两家本是世交,我同她自幼相识,一起读书,相伴长大。待我们都成年后,我高中了状元,深受朝廷器重,语年才艺双绝,在京都崭露头角,我们相爱、定亲,一切都很顺利,并许下白头相守的诺言。可是后来,皇储之争导致沈家满门被诛,我也身不由己,不得不离开京都,这一去就是二十年。”
姜落月冷声道:“好一个身不由己,你当时一走了之,可有想过我母亲会如何?”
梁业秋望着院中的枯树,轻声道:“我当年将语年留在京都,便以为是在为她着想。我不忍心她跟着我过躲躲藏藏、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也不希望她遇到任何一点危险。所以我放手了,我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过着寻常安稳的日子。可是直到我回到京都,才发现我错了。”
姜落月红着眼,强忍着泪意:“其实她一直都在等你,所有人都在逼她嫁人,可她还是执意等你。虽然最后仍被强逼着嫁到了姜家,可她每日都在郁郁寡欢,病体缠身,她过得并不快乐和幸福,也没能如你所愿的那样,安稳过完她这一生。曾经我以为伤害她的人,只是姜谌,是林云容,我恨他们。可现在我发现,你才是害得我母亲一生不幸的源头,是你背弃了你们当初白头相守的誓言。”
梁业秋垂首而立:“是我负了她。”
姜落月道:“这话本该你亲自对她说。”
梁业秋一阵沉默,只觉这冬日的风,吹在脸上冷得刺骨,他回想起自己这一生,想要的很多,失去的也很多,这或许就是他的命数。
可语年不该如此。
曾经以为对她万般周全地放手,到头来却是将她推向了坟墓。
姜落月讽笑一声:“二十年啊,你现在倒是回来了,可惜谁又能真的等上二十年呢?在这之前,在她活着的时候,哪怕你来见她一次,她也不会走得这么遗憾。有时候想想,她也真傻,她所惦记的人,不过是一个只会逃避的懦夫。”
梁业秋涩声问:“她走的时候痛苦吗?”
姜落月看着他道:“既然这么多年都不闻不问,现在又何必在乎她是否痛苦,还有意义吗?”
说罢,姜落月摘掉头上沉甸甸的凤冠,转身径直离去。
梁业秋依旧站在原地,身形如同院中的那棵枯树,消瘦,荒寂,却又挺直,不管枝干内里已经如何枯朽,却始终不肯倒下,显露丝毫脆弱。
姜落月回到婚房,换下喜服,洗掉浓妆,做完这一切后,她躺到床上,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没有揭穿之前,她还能麻痹自己,粉饰太平,将梁业秋仅仅当作沈慕和安榆的恩师看待。而当一切全都暴露在了阳光底下,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他。
母亲这么多年的等待和思念,所受的苦,所流的泪,梁业秋或许看不见,可是她却全看在眼里。
今日京都的公主府邸,少了往日的繁荣热闹,显得清冷许多。
一名玄衣劲装男子,一步步踏上公主府门前的台阶,未及出声,厚重的大门便发出沉重吱呀的声响,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萧北原冷眸望去,但见门内一排排侍卫手持弓箭,严阵以待,团团将他人围住。萧北原抬脚继续往前走,侍卫们随着他移动,将手中的弓箭对准来人,仿佛只要他有一个异动,箭矢就会立刻全部射出。
萧北原走到院中,直到看到那被绑着手脚,浑身是伤,垂头奄奄一息跪在地上的女子,脸上终于有了波动,他眼中满是汹涌的怒意和痛意,朝着地上女子身后那一袭华服的人吼道:“你敢伤她!”
安榆听到熟悉的声音,竭力抬起了眼眸,在看到来人之后,她一直摇头,想要说话,嘴里却被人用东西堵着,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像是在乞求他离开。
“心疼了?”明华嘴角含笑,慢慢走上前,一把伸手捏住安榆惨白带血的下颌,抬起她的脸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看着他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萧北原看着安榆一身被酷刑折磨过的伤,紧握双拳,眼眸呲红,恨不能代她所受。
明华见他这样,却大笑起来,像是痛快至极:“萧北原,你在宫宴之上当众拒绝我时,就该想到会有今天。我明华乃是大虞堂堂长公主,一身尊贵骄傲,却竟被你踩到脚底。北原,我是那么爱你,甚至不惜去求父皇赐婚,就为了想要和你在一起,可你呢,你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你为了她你竟然不要我!”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更不会娶你。”萧北原毫不犹豫道,语气寒冷疏离。
明华闻言,失神虚退两步:“是啊,你从不爱我,即便是到了现在,你也不肯骗我一句。”
“你恨的是我,有什么尽管冲我来,只要你放了她,要杀要剐我任你处置。”萧北原深知明华狠辣的性子,此番孤身前来,便没准备全身而退。
安榆听了后,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她其实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了,可原来真正痛到深处,难过到极致,根本控制不住眼泪。
明华道:“我也喜欢直接一点,今日我公主府这扇大门,你和她,只能活着走出去一个。”
萧北原丝毫未犹豫:“放她走。”
安榆哭着摇头,挣扎起来,喉咙被堵住只能嘶哑含糊喊出:“不...不要。”
明华轻笑一声,问:“你就这么爱她?”
萧北原道:“是。”
明华敛眸道;“既然这是你的选择,那我成全你。”
话音一落,两支利箭当即射穿了萧北原的双腿,安榆绝望惊呼出声,眼里满是泪水,拼命摇头。
再下一刻,两支利箭射穿萧北原的肩膀,可他仍旧挺直站立,未曾吭出一声。
一箭又一箭,接下来如雨点一般,射中他的四肢、腰腹、胸膛、心脏....身上的箭越来越多,血顺着衣衫流了满地,这让他再难以维持站立,跪倒在地。可他一双眼眸却始终牢牢紧锁那为他哭泣的女子,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她哭得这么伤心,在他印象里,她一直都是笑得洒脱的模样。
安榆哭着跌倒在地,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子,想要爬向他,靠近他。
利箭并未停下,萧北原惨白着脸,冲她摇头道:“听话,别过来。”
安榆不听,仍旧用尽全力爬向他。
“这是军令。”萧北原轻声道。
安榆不敢再动了,小脸蹭着坚硬的地面,将口中塞着的布条蹭掉,压抑许久的哭声彻底释放了出来,撕心裂肺不停地哭喊着身前满身是箭的男人:“将军!将军!”
明华安静站在一旁,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冷眼看着那想靠近却不得靠近的两人。
“杀了他。”
明华想,既然她得不到的东西,那么不如干脆毁掉,谁也别想拥有。
然而就在这时,一群黑影突然闯入公主府邸,袭击放箭的侍卫,明华见状大惊,立即喝令弓箭手射杀掉他们。
安榆抬头,知是沈慕带着影卫闯了进来,可她已无暇顾及这些,拖着身子向前竭力爬着,直到终于抱住了萧北原的身体。
萧北原支撑许久的身躯,像是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倒在了安榆的怀里,满脸满身的血迹,安榆捧着他的脸,想给他止血,却发现无一处不在流血。
安榆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上,与他的血水混合,艰难地张口:“为什么要来?你明明知道这是个陷阱。”
萧北原道:“我...来接你回家。”
“我骗了你,利用了你,我以前对你的诸般好,其实只是为了想要得到你的信任,以便窃取萧家的机密。”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从不拆穿我?”
萧北原是何等聪明的人,她无数次自认为马到成功的计策,在他面前其实是那般拙劣的伪装,可他还是一直在陪着她演下去,演到他当真了,她也当真了,两人都在自欺欺人。
“因为...我舍不得你离开。”萧北原声音轻颤,气息已然不稳。
安榆泣不成声:“是我对不起将军,我认错,我赔罪,将军能原谅我吗?”
“嗯。”萧北原嘴角微微一笑。
安榆便又吻他嘴角。
“你真傻,你是个将军,热血本该洒在战场上,为我半点不值得。”
“是我心甘情愿。”
“萧北原,你别死了,我这次,一定会全心全意地爱你,毫无保留地爱你。”
萧北原却看着她,微弱道:“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可你不在了。”安榆拼命摇头。
“即便我死后,灵魂也将守护你。”
安榆紧紧抱着他:“这也是你给我下的军令吗?”
“最后...一道。”
萧北原微弱的声音,在周围激烈的厮杀声中慢慢消失殆尽。
安榆耐心地擦拭干净他脸上的血,看着他闭上的双眸,喃喃道:“你总是这样,老爱命令我,别以为你是将军,我是你手底下的小兵,你就可以随意训我了,这样一点也不公平,下一世不如我们俩换一换?”
可惜被她抱着的人,已经给不了她任何的回应。
安榆眼里满是痛意,忍不住低头,唇贴在他额头上:“你忘了吗,那次宫门烟花之下,你立下誓言说要娶我的,我还等着做你的新娘呢,你可不许说话不算话,我当真了。”
“你还说以后要带我离开京都,带我去驰骋沙场,说我偷奸耍滑不是一个合格的兵,以后别对旁人说是你带出来的。”
“你说过的,说过的......你睁开眼啊,你现在就起来一一兑现给我,好不好?”
这一刻,安榆抱着怀里的人,终于再也忍不住,哀嚎痛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