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盏因这簪花公子的举止而无措,眼珠子绷得圆圆的,使劲挤了两下后,疾步走至他的身边,道:“我叫叶青盏,”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扫帚,乖巧地问,”需要帮忙吗?”
李知行扫着落叶的动作止住,抬头看向她,温和一笑道:“怎能让姑娘做这些粗活呢?”说着,瞥了一眼叶青盏的手,本想确认一下银杏叶的存在,却被她腕上的一条臂钏吸引。
这臂钏以银丝相编,缀以白绿相间的几片小玉叶。银丝顺着手背而上,轻绕中指,指根处落着一朵山茶花,红若凝血,烈如灿阳。
在他的目光投过来时,晶光乍显。
李知行微怔。
叶青盏不明所以,在他的注视中将手背到了身后,喊了声:“公子。”
李知行回神,看向她,道了句:“抱歉,李某失态了。”口中这样说着,心里想的却是:这姑娘难道是……
如一地乱麻的思绪被打断,远处来了一众人,不对,有鬼有人还有神。
两人一齐望过去。
李知行“咦”了声。
阎王头戴帷帽,黑绸遮面,着一身玄衣,负手身后,气势如虹。其后一左一右跟着黑白无常,一个面色凶狠,一个满面笑容。
两人身后则飘着一群无脚的鬼。
有穿着青衣戏服的,有通体焦黑一片只依稀看得出人形的,有从头到脚裂着的,还有——
叶青盏看到了在树下寻孙女的阿婆也在其中,身旁走着一位看似完好的少年,他……有脚?
这少年一袭青冥色衣袍,清瘦单薄,身量甚高背微弓,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却难掩满身的颓唐。
除了老婆婆,所有的鬼魂都离他很远。
李知行也看到了这个高瘦的少年。
他为仙,自然也看得到叶青盏看不见的东西——那如同黑雾一般,在不断吞噬着他的阴煞之气。
阴煞,为阴阳六气中阴气的全部聚合,凝聚了浮世万千中的怨、憎、恨、私……一言蔽之就是人世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
李知行兀自摇头,心道这年轻人到底造了多少孽!心中正替这少年叹着,却听到身旁的姑娘问:
“这些鬼就是要送的吗?”
“那个少年身上为何缠着那么多黑雾?”
比之前见过人都要多。
叶青盏的话落在李知行的耳中,犹如惊雷捶九霄。他当即偏头,一脸震惊地问:“你看得见鬼?”又转身看向那个年轻的男子,“你还看得见他身上的阴煞?”
“阴煞——那些黑气吗?看得见。”
叶青盏眨了下眼睛,点了下脑袋,真诚无比。
李知行脑中如烈风过境,野草喧嚣,脑中一闪而过方才看到的叶青盏手上的银链臂钏。只是还未想清,阎王同身后的一众鬼、人便走到了身边。
按照现在的官职大小来说,他这个谪仙是需要向他行礼的。李知行只得先作罢梳理脑中纷乱的思绪,拱手作揖道:“小仙见过阎王。”
阎王睨了他一眼,冷冷道:“不想行礼就别行。”
“装得跟个仙似的。”
“谁稀罕。”
李知行:“……”他是去了一趟关东地域吗?嘴怎么跟淬了毒似的。
嘴淬了毒的阎王见谪仙息了声,便走了过来,隔着帷帽看了一眼叶青盏,看她目光落在那个阴煞满身的少年身上,又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啊。”
收回目光的叶青盏看向这个夜晚还戴着斗笠帷帽的高大男人,被其身上散发的凛凛气势震慑,身子僵了一瞬,双眸轻闪:道:“没见过身上这般‘黑’的人。”
叶青盏实话实说,老实巴交回答。
“大胆!”
黑白无常各吊着一条又长又红的舌头便冲到了阎王的前头,气冲冲道:“谁叫你这么跟阎王爷说话的!”
阎王……爷?
如千石压顶,叶青盏慢慢垂下了脑袋。
她认出了黑白无常,却怎么也想不到这半夜戴帷帽出行的是阎王?凡人见到阎王,岂不是意味着……
“休要胡思乱想,”阎王瞥了一眼叶青盏,又看向身后不知何时抬起头来的少年,帷帽下唇角扬起,道:“你看得见他身上的阴煞?”
闻言,叶青盏也抬眸也看向那少年,心跳忽漏一拍。
少年面容俊朗,墨眉高鼻,比上月见到的神仙还要好看。尤其一双眼,生得格外漂亮却看起来分外疏离。
——静静看向人时,无波无澜,就好似是那朗日晴空的夏夜,萤火繁花交绕,蝉鸣鸟语嚣嚣,却只能默默远观人间的天上月。
少年只看了她一眼,便别过了脸。
然而,他身上的阴煞却像是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不断四溢,同潮水一般漫天卷地涌向她。
边靠向她,边又察言观色一般,小心留出一缕留意着阎王的脸色……额,隔着帷帽,它们看不清。
不作为——就当是默许它们的动作吧。
这般想着,千丝万缕的阴煞如同牢笼一般,继续张牙舞爪向着少女围裹。
原本静如湖水的少年神色有了波澜,正要做些什么时,便听到抱臂上观了许久的阎王沉着声道:
“想死吗?”
好似下一刻就要灰飞烟灭,黑雾抱头鼠窜,尽数退回了少年身旁。
围聚在一起的鬼脸上原本没有任何神情,只是漠然看着,仿佛事不关己便能置若罔闻,只是铺天盖地的阴煞从少年身上涌出时,还是惊到了他们。
阎王那一声,更是让他们胆颤。
而被视为盘中餐的叶青盏,在黑雾涌来时,就被李知行护在了身后。
她惊恐万分但仍旧迷茫占据上风: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叶青盏不明此情此状,李知行却在方才的观望中理得**不离十了。
动了怒的阎王转头看向一旁颤着身子抱作一团的黑白无常,耐心渐失,转身离开,黑袍遂消失于晚风中。
那一眼,黑白无常自然懂得什么意思,三言两语便讲清了鬼门关的规矩以及三位“鬼渡”要做的事。紧接着掏出一淡黄纸页的卷轴,打开后拉着叶青盏的手道:
“这是你同冥府需要签订的契约,画押。”
叶青盏还未看清上面写的冥文,便被黑无常拉着按了手印,他道:
“我们冥界不骗人,放心签吧你。”
“还有天启山神作保,你大胆印。”白无常补充。
话未落,卷轴上便拓下了叶青盏的手印。大功告成的黑白无常跑得东倒西歪,去追先行一步的阎王。
叶青盏迷茫地收回了手。
风声萧萧,天地寂静。
阎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关外此刻只剩下了一群木然的鬼,一个漠然的少年,一个茫然的少女,和一个可能了然的谪仙。
前者一起看向李知行,后者在注视中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抬首远观,见明月高悬,只能认命地走至了中央,无奈道:“时辰到了,边走边说。”
叶青盏自觉跟了上去,鬼们亦随上了两人的脚步,只有那不知姓名的少年,走在最后,离老婆婆一步远。
月高升,雾弥漫。
“李仙人,可以讲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叶青盏问。
李知行看了一眼她,又将视线转向渐近的城门关口,开口道:
“这‘鬼门关’,是六界……哦,不对,乃三界之主共创,为的是给性命垂危、命悬一线的凡人和执障难消忘记了生前事的鬼一次机会。”
“凡人危卧病榻或遭险遇难,若能在神志溃散之时于梦中走此关一趟,以坚韧秉性求生之希望过关者,多半能活下来。至于鬼——”
李知行说得头头是道,一众安静地听着。
“天下鬼分三种,一种生前或仙或人或妖,因各种原因堕魔或怀恨报复杀人杀同伴者,死后皆难以入轮回,需在鬼门关当差,直到赎清罪孽。一种则是对人间无所惦念期盼的凡人,死后自愿成鬼,这类鬼一般在阎王手底下,也就是阎王殿当差。还有一类,就是——”
李知行转身瞧了一眼身后面无表情的鬼们,接着道:“就是像他们一样的。”
”他们死前肉身遭到重创,身死魂难聚忆皆散,在梦中过关是实属难为,又满心迷障,怨艾蓄积,对尘世情愫复杂,若不能加以规劝渡化、找到他们的心结所在,无需多日,必成掀起腥风血雨的厉鬼凶煞,届时必使三界动乱。”
“为了防患于未然,便只能找鬼渡来帮忙,领着他们真真切切走鬼门关一趟,在关中寻找并解开心结的人或物,再入轮回。”
语毕,李知行环眼四顾,问:“知晓了否?”
谪仙所言,叶青盏听明白了,也知晓今日不告而别的小鬼头们是去冥府报道投胎了。但她仍有一事未得到答案——
为何会选作为凡人的她当鬼渡?
“他们既然来了鬼门关,为何不能自己过呢?”叶青盏问出心中困惑,“鬼门关中凶险难测,相比鬼魂,引领过关的凡人难道不会拖累他们吗?”
话落,李知行瞥了她一眼:“谁告诉你鬼门关里凶险难测?”
“不是叫鬼门关嘛……”叶青盏声音越说越小,“村民有谁话里提到它,都是一脸后怕的模样。”
闻此言,李知行忽然停下了脚步,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叶青盏左右晃了晃,道:“非也非也。”
“鬼门关中并非凶险万分,而是神秘莫测。”
“它聚三界各主之力,洞察俗世万千,窥万种生灵生前忆、心间结,据此化百种境。但又独立于三界之外,不受琐事风波,只专心收鬼过关。”
生前忆……化百种境?
“原来是这样,”叶青盏终于明了,又问,“那为何会选我作为鬼渡呢?我并非如李仙人一样,是天上仙又如此的博闻强识。”
对于夸奖李知行很受用,笑眯眯地看向叶青盏,抬手弹了下她的额间,温柔道:“孩子,别忘了,你虽然是人,但你——”
“看得见鬼啊。”
“更何况……”李知行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一道不善的目光,视线往后一绕,阴煞护体的少年果然瞪着他。
嚯!
李知行眉峰轻挑,识趣地闭了嘴。
叶青盏等不来下半句话,顺着谪仙的目光也看向后头。
少年不知何时走到了两人的身后,一脸阴翳,满身的阴煞,怒气冲冲地对着……谪仙。
她能感觉到,少年心情不太美妙。
是没人理他的原因吗?
叶青盏想,既然他们三人为伍,她和谪仙二人讲话不理睬他的话,确实让人难堪。只是,她是想和这个漂亮的少年说话,但他身上那些黑气,太吓人了。可……叶青盏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先于几人的沉默中开口:
“你可以让它们收一收吗?我想和你说话。”
话音未落,少年明显怔了下,随即撇过了脸。
阴煞尽消。
李知行看向这别扭的少年,轻笑。
果然如此。
“原来它们听你的话啊,”叶青盏遂转身跑向了少年,“我叫叶青盏,你叫什么?为何会被阎王抓来当鬼渡?还有你身上为何会有那么多黑乎乎的东西呀?”
叶青盏没忍住,一口气问了她想知道的所有。
少年垂眸看向她,眼中平静,淡淡回道:“不知。”
“不知什么?”叶青盏追问。
“一概不知。”
随着少年的话语,四周又静了下来,过了半晌,叶青盏启唇,声音轻柔:“原来你同我一般,都忘了很多事啊。”
她抬眸看向他,双眸盛着蒙蒙月光,笑着说:“没关系,我们一起找。”
“一起送鬼过关。”
晚风轻拂,吹动两人的衣角,忽然送来一阵清梅香,夹杂着海风的气息。
这气味,来于眼前人,却勾起了叶青盏如纷飞细雪的杂碎回忆,就好像,她曾无比熟悉这样的味道。
叶青盏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忽然问:“你没有名字,我们该如何称呼你呢?”
闻言少年想说不用称呼,反正他也不想和他俩说话,然而话未说出口,便听面前的女子接着喋喋:“这样吧,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叶青盏说完便眼巴巴望向他。
少年本想拒绝,但见少女眼中满怀期待,如海上繁星。
他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得到应允的叶青盏登时眉开眼笑,眼波流转中轻语:
“关外风清,喜闻梅香,如故人归。”
“你就叫闻故吧。”
“闻故。”
“好不好?”。
叶青盏微微侧首,笑着问。
闻故……好似千万银针刺入颅中,脑中遽然一闪而过许多破碎的画面。
体内阴煞忽地叫嚣得厉害,少年心口颤动,神色异样,慌忙避开了她的眼神。
在一旁观此状的李知行抱臂笑看两人,揶揄遂起:“这里没名字的不止他一人,”说着努嘴看向一侧呆立的鬼们,“他们也忘了生前的记忆,没名没姓的,你怎么不帮他们也一并取……”
谪仙话未说完,目光却落在远处。
叶青盏和并肩而立的闻故也一同侧目——巍峨城墙上高挂着牌匾,烫金字体写下“鬼门关”,朱漆铁门缓缓敞开。
吱——吱——
关门大开。
有人身着紫衣红裙,裙裾飘带舞于夜风。
不见其容,但闻其声:
“各位贵客,可叫三娘好等啊。”
话音堪落,银铃笑声便起,随风荡于旷野,又传入众耳,令人毛骨悚然。
青冥色不绿,墨蓝色,带点水墨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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