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久睡一宿,再醒来时,叶青盏入眼看到的便是流霞青云,垂露奔星。
这是哪儿啊?
背下一片冰凉,叶青盏茫然四顾,发现自己似乎躺于一座瑰丽奇伟的大殿之中——
东南西北四角金石雕龙柱矗立,一侧珠帘遮玉幕,一方池鱼戏青莲。往上可瞧见紫烟白雾如丝如绸,绕梁缠绵。
再抬眸,便是方才入眼的云霞星露,杂糅一体,作了这大殿的顶。
除了有些冷,所谓瑶池仙境、琼楼玉宇便是这般吧。
从惊叹中收思敛神,叶青盏揉了揉眼睛,脑中恍然记起了自己晕过去之前的事,赶忙从似白玉铺成的地上坐了起来,四下张望,寻找黎英。
“阿娘?”
她向着珠帘遮挡的方向呼喊,“阿娘,阿……”忽地,身后幽幽传来清寒旷远的一声:
“吵。”
叶青盏登时噤了声,身形一顿,梗着脖颈慢慢转向身后。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所观并非宫殿全貌,身后还有数十层白玉阶,通向一方高台,台上立着一面宽大的绣着四季百花的屏风。
透屏风而望,其后身影若隐若现。
不似此前木楞,叶青盏“扑通”一声,便跪倒在了地上。
“仙长,求您救救我娘!”话出她惊觉黎英身影还未曾寻见,便赶忙又问,“仙长,我娘呢?”
“烦。”
屏风后之人背对着她,目光落在身旁的一口水晶棺中,微微抬手。再落下时,叶青盏便说不出话了。
“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勿多言。”
叶青盏抿着唇,使劲点了点头。
“为何上山?”
“救母。”
唇齿恢复了自由,叶青盏乖巧应道。
“救母?”
仙人银发划过一侧棺壁,目光从棺中人清丽的容颜上掠过,弯腰将山栀子放于她枕边。继而看向一旁的洗灵台——
竹篓端正放于台侧,台上的老妇眉目静和,安然若睡。
“撒谎。”
陡然凝重的声音在清旷的大殿内避无可避,叶青盏喉中一紧,只听他又道:“这侏儒老妇,并非你之生母。”
“你当真不知?”
侏儒老妇……他定见到黎阿娘了。
“仙长,我阿娘在您身边吗?她还好吗?”叶青盏跪着向前,离玉阶又近了近,继而伏地跪拜,“求您救救她!”
“休多言。”
仙君似乎没什么耐心,打断了她。
随着仙君话语的落下,叶青盏面前飘来一朵卷云,如同画卷一般慢慢铺展开来,显出黎英安然的睡颜,甚至可以听到她平稳缓和的呼吸声。
叶青盏欣喜,自打阿娘生病后,从未在睡梦中显出如此安稳的神态。
“她需洗灵。”仙君道。
“洗灵?”
言语中皆是困惑,叶青盏眨眼问,“何为洗灵?”
“你无需知晓。”仙君收回卷云,“回话。”
闻言叶青盏“哦”了一声,从地上直起身子,一五一十地将黎英的遭遇告诉了屏风后之人。
“仙长,阿娘是好人,虽非我亲生母亲,但阿娘救了我,捡回我一条命,又待我如亲生女儿,在青盏心中早已是将她当作娘亲,求您救救她吧!”
闻言,屏风后的身影轻动,仙君慢慢走了出来。
“你上山,还为求何?”
此言一出,叶青盏的神色僵滞了一刻,眼神飘忽,就像是被人道出了藏在心中隐秘。她微微定神,承上高台之人不惊的目光。
“嗯?”
“为何不言?”
仙君沿着玉阶款款而下,红衣缀地,轻纱拂阶,唇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为何不言?”他又复问。
明明是含笑的问,却让人脊柱发麻。叶青盏又扑跪在了地上,额头贴着地,颤声应:“回仙君,我……小人确实还有一求。”
仙人立于玉阶一级,垂眸看向她,脸上的笑荡然无存,道:“说。”
叶青盏小心地抬起头来,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希、希望仙君帮、帮小人找回……找回记忆。”
登天启山,不光是为了黎英,叶青盏还存有私心——她想寻回过去的记忆,想弄明白困扰了她数日的梦魇,还有梦里的妇人和红衣少年。
他们都是谁?
这些叶青盏不能让茶花村的村民知道,更不敢让救她养她的黎英知道。她怕村民说她“白眼狼”,更怕黎阿娘知道后难过,难过她一直耿耿于怀于过去。
可是没有过去,便意味着没有来处。
夜里想到这些,她便没来由的难过,总想弄清楚。
小鬼们仿佛知晓叶青盏的心事,偷偷告诉她,天启山山上的那位,曾捡到过他们中的一个,一个摔坏脑袋忘了归家之路的迷路鬼。
许是心情好,仙君给了他生前的记忆,让他回了家,在坟头为哭瞎了双目的老娘磕了三个头。
忘记生前之事,对一些鬼来说,是件很残忍的事。而不知自己的来处,对生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故而,她想救黎英,也想寻回遗失的记忆。
秘密被戳穿,叶青盏心中忐忑,看向仙上的眼神,不再清而亮,暗淡了许多。
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新鲜事,阶上仙停在她脸上的目光,起了微澜。
“好啊。”
啊?
观着仙上神色的叶青盏,此时脑中却如大雾弥漫,心中困惑:这仙君为何阴晴不定,真是难以捉摸,好生奇怪。
“救她可以,寻回你的记忆亦可,但——”银铃轻响,仙君站又往下走了几级玉阶,一指微挑,叶青盏便如提线木偶,从地上站了起来。
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须臾后笑道:“你得拿东西来换。”
白玉阶上仙远观只觉清风朗月尘嚣难及,眼底的戏谑却是毫无遮掩,甚至添些顽劣的意味。
叶青盏看着,喉中艰涩一动,道:“仙长,您要同我换什么?”
“要你去个地方。”
去个地方?
一个地方换阿娘的命和一段记忆,怎么想自己都不亏。
叶青盏喜出望外,正要跪地感谢时,仙长觎了她一眼,悠悠道:
“收起你的心思。”
“你要寻的记忆,要用身上一物来换。”
如冷水灌体,叶青盏渐开的眉眼又皱在了一起,看着自己破烂的衣裳想问问他想要何物,尚未开口,便听着这仙人旁若无人继续道:“不急于这时。”说着,又见其一指扬了下,她手中便多了册小书。
她甫一拿起,他便走至了身边,抬起手。
叶青盏反应不及,眼睫轻颤中,又被他弹了下眉心。
仙人随即转身,沿白玉阶而上。
“将书看完,一个月后,以银杏为引,会有人来接你,入——”他顿了下,回身看了她一眼。
“鬼门关。”
又是先前的晕眩感,视线逐渐模糊,叶青盏陷入昏睡前,听见他说:
“再见莫称‘仙’。”
“吾,非仙。”
***
一月后,七月半,日暮,炊烟升。
灶台上锅里沸腾,“咕噜”声叫醒了靠着石凳打盹少女。叶青盏从梦中惊醒,怀中的小册因为身体的起伏向地面掉去,她眼疾手快,伸手捞了回来,眼见着热气从锅口四溢,赶忙起身,揭开了盖。
粥又煮没了。
叶青盏无可奈何,向四处看了看。
“今日可真奇怪,一只小鬼头都没见到。”叶青盏嘀咕。
黎阿娘在天启山治病,她遵照仙君的指示每日看着小册子,领悟着书里传授的东西。
但书中知识于她而言实在是太晦涩难懂了,本想在胡半仙来问她天启山经历时向他讨教一番,又转念一想,这书乃仙人所赠,在仙人没有授意之前,她又怎可随意拿给旁人看。
这一月以来,她便只能独自揣摩解意,有时看书入迷忘记时辰,小鬼们便好心帮她看着锅里煮饭,今日却一个鬼影都瞧不到。
四处张望中,叶青盏看到了两个奔跑的村民,凝神远望,发现是村里肉铺的王大叔和经常出海打捞的李二哥。
两人跑得很急,就像是身后有什么追着他们似的。
“快跑、快跑,这天说变就变啊!”王大叔疾奔中往天上看望了一眼。叶青盏也随着他的目光向上看。
黑云倾覆,苍穹泼墨。
叶青盏惊异,连带着心头也闷闷的。明明她闭眼前,天空还是一碧如洗,万里无云。
“别看了,七月半,鬼节至,天自然亮堂不到哪去。”李二哥应,“先回家,回家要紧。”
两人身影渐远,遂消失小径的尽头。
怀中揣着小册,叶青盏于渐起的晚风中片刻怔神:七月半……入鬼门关的日子?
那日被仙君弹了额头后,她便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又躺在了家中的木床上,根本没有机会开口问,这“鬼门关”到底是何地。
“阿桃,阿桃——”一道老妇的声音打断了叶青盏的神思,她循着声音望去,银杏树下的老妪绕树转着圈,“阿桃,天黑了,快跟奶奶回家啊!”
叶青盏望了一眼似要滴下黑墨的夜空,朝老人抬步跑去。这老妇前几日来到茶花村,有些痴傻,逢人就问:“你见过我的阿桃吗?”
“奶奶,”叶青盏跑到了老人的身边,催促道,“看这天是要下雨了,您先到我家避避吧。”
老妪抬起头,沟壑纵深的脸上沾满了泥土,脖上挂着的一双虎头鞋倒是干干净净。
苍老的眼神看过来时,叶青盏鼻中忽地一酸,只听她道:“你不是我的阿桃,我不跟你回去!”
说着,老人离开了银杏树,叶青盏在树下定定望着——粗布麻衫下,没有双脚。
老人成了一缕漂泊的鬼魂。
眼底湿润,叶青盏抬手拂了拂眼角,正要放下时,一片银杏自眼前掉落,她伸手接住。
银杏落于掌心,叶青盏低眸拿起来看,未曾注意都银杏树后的人影。
叶面上写着几行小字:
七月望,百鬼夜行,入地府,舍百念,转世为人。
然有所念难消者,或困心生恶怨,侵五脏六腑,成厉鬼凶煞,祸人间,乱三界。
需以生人引渡,过鬼门关,历难化险,寻迹溯源,消怨化念,成来世人。
细细读完,叶青盏如入迷谷难解其意,惘然抬首,却发现自己已身处异地——
淡月隐隐,黑云压城,城墙高门矗立,一树银杏遮天蔽日。
树下人扬起一怀落叶,两人隔着飘零飞叶遥相对望。
叶青盏看向他,眨了眨眼。
这人头戴儒巾身着襕衫,俊眉秀目,远观如一池春水,可谓谦谦公子,耳边却簪一枝妖艳红花,倒显风流轻佻。
看她的眼神有些许意外,多含……疑问?
李知行看着这小姑娘是挺费解的。
麻衣窄袖短衫,裥褶裙上绣补着一束白色山茶花。秀发编成一股垂于肩侧,以红绳系之,很是潦草。
他暗自摇头,继续不动声色观察着她——脸长得还算标志,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清亮得很,来回转动时,很是灵巧,眼型却偏浑圆,添了些娇憨的意味。
这样长相的小姑娘,看似老实,骗起人来,一骗一个准。
李知行低头沉思,想起来这破地方之前天地说的话。
天地应阎王之请派他来鬼门关,说是给一贬再贬的他一次机会——送鬼过关,送得好就让他重新滚回仙京,又道让他在鬼门关前扫银杏叶,然后将成堆的落叶揽入怀中再一扬,阎王便会带着两个得力小帮手和一群鬼出现。
两个?
李知行看了一眼形单影只的叶青盏。
呵。
得力?
李知行又看了一眼身若扶柳的叶青盏。
哦。
在心里怨天怨地了一会儿后,李知行默默走向银杏树下,拿起靠在树上的扫帚,蹲下随意捡了几片叶,又将刚才扬洒了的银杏叶慢慢扫拢。
他要再扫一次,扫出来两个得力帮手。
天地,没有写错哈,是天上仙之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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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