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验?
什么考验?
叶青盏浑圆乌黑的眼眸冲着闻故眨了眨,继而僵着身子转向离她最近,也是最先恭喜他二人的影人,提着纱灯的女子。
这女子脸上妆容素丽,穿交领窄袖长袍,作寻常百姓打扮。从面容以及装扮来看,估摸着三十岁左右。
以周围影人对待她的态度来瞧,这位应当是他们当中掌事的。
见前些日子哭着闹着要尽戏班的人,今日通过了入班考验却呆若木鸡,毫无欣喜之意,掌事的影人指着二人不悦道:“你俩怎地这副表情?怎么着,不乐意?”
“也不知道是谁三天前背着妹妹,非要进我们‘岁和班’!”说着,掌事影人睨了一眼闻故,后者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瞟动的叶青盏,于这影人的三言两语中认真梳理着得到的信息,又想起方才影人小童对她和闻故的称呼——阿狸和阿狼,结合这些人的装束和方才在戏台上的经历,她推测:这应该是个戏班,“阿狸”和“阿狼”应该是前来学艺的兄妹俩。
所谓考验,应当是看他俩是否愿意有勇气从高台摔下,协助台上的影人完成方才的戏法表演。不过这些都是她的猜测,正确与否眼下还未知,只能顶着这个身份走一步看一步。
而此刻最重要的是要让幻境中的故事按照结境者的生前继续下去。于是乎,叶青盏准备开演了,正想开口,却听旁边的少年先说道:“方才摔在草垛上,晚辈脑子似乎被摔坏了,未曾想到这竟然是入班的考验,一时未反应过来,差点辜负了班主姐姐和诸位的好意。”
班主姐姐?
叶青盏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哎呦,”提着纱灯的影人忽然笑得花枝烂颤,忙从袖中抽出一面绣帕,遮面道,“你这小滑头,嘴倒是会说,花娘我都能给你当娘了,还姐姐……真是的!”
说是这样说,脸上的笑容却是半分不减,叶青盏也跟着赔笑了两声,听她继续道:“不过你啊说错了,我并非是‘岁和班’的班主,真正的班主啊,是——”
“哟,这么热闹啊!”
一道清亮的声音自方才影人涌入的门口传来,叶青盏应声望去,穿着宫衣戏服的女子负手走近,身旁跟着方才见到过的花褶小生。
花娘笑着道:“这才是我们的大班主。”
宫装影人翩然而来,影人纷纷退让,为她让出一条道来。她看着二人,关切地问:“你二人无碍吧?”
叶青盏乖顺地点头,应道:“无事,我与哥哥都无事。”
哥哥?
闻故忍住了想要侧目的冲动,接受着花褶小生对他的打量。
宫装影人依言也看向闻故,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番,后开怀道:“你二人无事便好,”又看向叶青盏,拉起她的手,“从今往后,你二人就是我‘岁和班’的人了。”
“谢谢班主。”
“无须客气,”宫衣影人放下拉着叶青盏的手,“岁和班中并无教条规矩,也无甚繁文缛节,你二人只需对着历任班主的牌位拜一拜便可,便算是入门了。”
“对了,”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宫衣影人问:“三日前上午我将你俩从野坟谷救出来,下午你——”她看向闻故,“背着妹妹来班里说家中父母病故,举目无亲,央求我说想要入班学艺。可就在方才,有个俊俏书生说是你俩的兄长,这该如何解释?”
说到“俊俏书生”的时候,花褶书生清俊的脸上,长眉拧在了一起,轻哼一声。
叶青盏和闻故相视一眼。
她记着谪仙说要顺着幻境的故事随机应变,推演造境的鬼心结所在,不可肆意地加减充任故事中原本不存在的人。不会改变故事走向的细枝末节的人物倒还好,要是随口一句加个不存在的人,导致故事偏移,发生难以扭正的错误,影响造境的鬼“如临其境,触景生情”,找不到心结所在的话,那就完了。
闻故与她,显然是被选中做了故事中人,至于谪仙——谁知道他若冒然进入故事,会不会影响故事的走向呢?
还是小心为上,叶青盏向闻故眨了下眼睛。
闻故便道:“我和阿狸不认识他。”
“我就说嘛,那小白脸断然是个骗子!”花褶小生得意洋洋地将偏到一边的头转了过来,对着班主语重心长道,“锦繁,骗子都丑。”
锦繁班主不耐烦地应道:“知道了知道了,谢之晏你怎么越来越啰嗦了。”又看向这对讨喜的兄妹,“你二人今夜好好休息,明早我们要动身去往岁安县。”
岁安县?
叶青盏忽然心头闷闷的,慢了闻故一步,语气沉沉呆呆应道:“好。”
闻故侧眸看了她一眼。
***
同青淮将鬼客暂且安置在各自的厢房后,李知行带着一脸不愿意的青淮在鬼门关街上上晃悠。
虽说鬼门关内鬼风自由无宵禁,但据月挂苍穹的位置可推测出已然过了四更天,此刻已然至深夜,关中的鬼同凡间飘荡的鬼不同,凡间鬼怕日光,多在夜晚出来游荡,而他们生息规律同凡人相差无几,日落而作,月升而息。
故而,他想问路,都无鬼可问。
不过以他对鬼门关的了解来说,关中赌坊并非禁设,一半就建在市井繁华一带的街巷里,若非现在还不熟悉关中地形,他早都找到了。
“我到底为什么不在天界好好待着,非要跑这种地方来迷路?”
“以后一定好好当差,再也不要被贬了!”
李知行边四处寻觅,边在心中骂着自己,蓦然以一瞥,看到了居于深巷的“长醉坊。”竖牌上的店名看着像是一间酒坊,但心中有个声音无比坚定地告诉他,这一定就是赌坊。
“走,青淮,我们进去!”李知行连拉带拽地牵着满脸情绪的青衣少年走向了巷子里,迎面对上酒气熏天的两个醉鬼。
其中一位大汉对着另一位大汉说:“我怎么闻着有股仙气?”
李知行听到这话身上汗毛倒竖,赶忙在袖中施法将青淮身上的鬼气往自己身上引了引。
那人鼻头嗅了嗅,应道:“没有啊,我怎么没闻到。”
先前说话的大汉又四处闻,往李知行身前凑了凑,没闻到仙气,便嫌弃道:“哟,书生也好赌啊!”
李知行心说你管得着吗?面上却笑得依旧温润,不语。大汉身旁的兄弟一把拉过了他,“你管人家呢,快走!赶着日出之前去那古怪老头那儿换东西。”
话落大汉入梦惊醒:“走走走,这事不敢耽搁。”
两人如一阵疾风扫地而去。
在长醉坊门口的谪仙轻呼一口气,叹道:“吓死本仙了,这要是让天地知道我为了钱财进赌坊,非再贬我个几百年!”
青淮看向他,眨眼道:“我要告状。”
“告你个大头鬼啊!”李知行冲着青淮的额头就是屈指一下,弹得他怒目圆瞪。
“看什么看,跟本仙进去!”
同这青衣扮相的少年一路同行,少年脸上对赌坊的厌恶看得一清二楚,已然超出了常人所能接受的度。李知行猜想,这少年生前十有**与赌坊有些渊源在。
为了鬼客早日恢复生前的记忆,带着他面对前世令其痛苦的事物是在所难免的。这一关,他必须得过,也是生前忆恢复的必经之路。
青淮揉着额头,委屈地跟在谪仙身后,进了长醉坊。
坊中灯火通明,喝声不断。也亦如坊名一般,酒香缭绕,只想让人长醉不醒。
李知行在这酒香中闭目凝神,睁眼目光却多了几分凌厉,对着身旁的青淮说:“屏息。”
青淮依言屏住了口鼻。
他也不喜这酒香。
——就像是勾人精魂的妖魅,引得人想大醉一场,终不复醒。
烛台灯火跳动,李知行垂眼扫了一眼两人的脚底,影子只落了一半。他抬首,对着青淮道:
“你可知,这地也属于你生前记忆的一处。”
青淮迷蒙地眨眼,听着谪仙继续道:“这地似虚又为真,邪门得紧,你要跟好我。”
他点了点头。
李知行看他一眼,便挤进了鬼群中,从袖中掏出方才离开红尘客栈时借的银两,开始押注。
这些年天上地下地跑,凡间这些唬人的把戏他学得差不多了,又借助点仙力,他自然可以赢得盆满钵满。
在一众鬼客的惊诧羡慕还有嫉恨的眼神中,谪仙拎着一袋钱欠身走了出来,边走边道:“承让承让,气运来了神也挡不住。”
赌坊有赌坊的规矩,羡慕归羡慕,嫉妒归嫉妒,很快鬼便又开了一盘,骰子声零零落落。
青淮憋着气,脸涨得通红,谪仙见状抬起他手腕轻点了下,道:“太过上头把你给忘了。”
被李知行点过的地方似有丝丝缕缕灵力注入,青淮感觉通体舒服了许多,便试着说话:“谪仙,我们可以出去了吗,我要憋死了。”
“你不是死过一次了吗,还要怎么死?”李知行认真道。
认真得欠揍。
青淮愤愤转身。
谪仙笑着跟上。
一仙一鬼快到门口时,又差点迎面撞上来鬼。
“长眼睛了没?”一贼眉鼠眼的小厮扯着嗓子喝道,“没看见我们金蝉大人要来了吗?还不避让!”
好大的口气。
被拦在门侧的李知行脚步一滞,将钱袋揣进袖中,皮笑肉不笑地拉着青淮退到了一旁,心想着我倒要看开金蝉大人是何许人也。
“金蝉大人您来了啊!”小厮声色谄媚,毕恭毕敬地引着一被四个高大护卫簇拥的矮胖男人。
李知行以宽袖遮面,只留一双眼在一旁悄声观望着。
被拥着进来的人,当真如姓名一般,活像一只金蟾。
通体肥圆,满脸褶肉,金衣傍身。
迈步进门之时,朝他这儿扫了一眼,后目不斜视,朝着赌坊中心走去。
在他看过时,李知行便将头低了下去,藏住了眼睛,一旁的青淮照做。待人离开后,谪仙拉着青衣鬼客,快速出了长醉坊。
李知行动如脱兔,拉着青淮时不时往后瞟一眼,生怕那蟾蜍长相的鬼跟上,一时没留意,撞到什么。
“哎!”
只听一声哀痛,李知行慌忙停下脚步转头,“抱歉抱歉,你没事……”伸手想要将被撞到在地的女鬼扶起,待看清她面容后,他征了征,“三娘?”
“哎,李仙人。”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气若游丝。
目光顺着惨白的面容不由得向下,李知行愕然——
倾倒在地的扈三娘,一身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