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驰之中,艾斯纳的城市面貌都变了样。房屋与房屋的区别消失了,视野中残留的只有飞快掠过的红色屋瓦,高低参差,如同起伏的山脊。安娜看久了头晕,干脆闭上眼:“这是去哪?”
“圣徒神殿。”
“啊……那个地方……”
据教典记载,受三女神祝福的七圣人获得神启后,建造的第一座神殿就是当今圣徒神殿的前身。那里同时也是帝国历代皇帝的埋骨之地,至今是皇城大大小小近百神殿圣堂中一处特殊的庇护所。
“哪怕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只要逃到那里就能免于一死。”安娜喃喃自语。
亚德里安应了一声。
她就觉得有些好笑。堂堂皇帝之女,如今倒和逃犯如出一辙。
念及此,安娜解开腕间的念珠,开始低声祈祷。眼下她除了祈祷,无能为力。
--仁慈的主父啊,请宽恕我的罪。
她几乎什么都没能从云宫带走,身上的这串象牙念珠是个例外。念珠共五十,十粒一组,以稍大的青金石珠子分隔。每粒念珠上都雕了邪眼图样,用以辟邪。
这是安娜的母亲留给她的礼物。
--垂怜世人的薇儿丹蒂啊,请庇佑我免于危险。
皇后佐伊在安娜记事前就去世了。在她蒙尘的记忆里,母亲不是在念诵经文、就是在为紫殿的小圣坛点上蜡烛。父亲一直说,母亲在冥河对岸的乐园里守护着她和米迦尔,而年年岁岁每一晚的祈祷便成了安娜与母亲唯一的纽带。
--公正无私的乌尔德啊,请不要让我失去应得的一切。
现在河对岸的人不再只有母亲,她的父亲、还有哥哥米迦尔都已经与她团聚,被留下的只有安娜。
--智慧超群的斯库尔德啊,请保佑我不迷失方向。
亚德里安显然听到了安娜的低语,催坐骑奔得更急。
坐骑奔跑的速度猛然放缓,安娜睁开眼,古老神殿的轮廓已然变得清晰。要进入圣徒神殿,先必须穿过一座野趣盎然的花园。郁郁葱葱的草地直扑到台阶上,橄榄树和柏木三面合抱,将近旁街道的喧嚣隔绝在外。安娜不禁松了口气。
这里毕竟是艾斯纳最古老的建筑物之一,以大理石和多立克柱装饰的外立面古朴庄严,除了门廊上方的海水雕刻别无藻饰。
亚德里安等人策马冲到主殿阶前,台阶上早有神官等候。大神官先翻身落地,将安娜从鞍上抱下,自然而然牵着她走进殿内。直到殿门落锁,他才稍放松:“您没受惊吧?”
安娜摇摇头,忽然有点尴尬:“亚德里安。”
大神官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默然松手。
安娜没来得及打量正殿陈设,院落中便再次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来了。”安娜低语,不觉退了半步。
亚德里安没说话,手往腰间探,半途顿住。
十五年过去,他依然会误以为腰间悬着剑。
殿门外的来客扬声吼:“开门!以皇帝之名,在此命令你们开门!”
亚德里安轻轻叹息,吩咐:“那就开门。”
两名神官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是无言照做。追随亚德里安而来的那几名骑兵再次将安娜围得严严实实。
门外人也没想到亚德里安竟然会乖乖听话。怔忡过后,冲在最前的士兵一脚跨过门槛,警惕地打量四周。这是一座长方形殿堂,两侧石柱上开出拱窗,二层走廊无人。走道旁整齐摆放着掺了精油的蜡烛,摇曳烛火点亮的道路尽头,披挂丝绸的三女神雕像静立于信徒奉上的鲜花丛中。她们身后是一面镀金长屏风,分隔出后殿,那里只有皇帝和神职者才能进入。
打头的骑士立刻狐疑地盯住了屏风后。
“放心,没有埋伏,”亚德里安又挂上他无懈可击的温和笑面,“在圣徒的宫殿、皇帝的安息之所见血不太好,皇宫亲卫队队长萨缪尔阁下,您是否也做此想?”
被点名的萨缪尔冷哼:“陛下也不想无缘无故让人流血。”
“陛下?您说的是尚在襁褓中的皇帝米迦尔?”亚德里安明知故问,进而一脸平静地说起胡话,“不足岁的孩子就有这样的智慧,真是可喜可贺。”
安娜站在他身后,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萨缪尔人高马大,脸却登时和孩子一般涨得通红:“就会耍嘴皮子的假货!三女神在上,你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对圣地的亵渎!”
亚德里安气定神闲,等这话的回音彻底消散,才静静反问:“是吗?”
卫队长深吸气,昂首挺胸,尽量让措辞漂亮些:“摄政皇太后召见安娜殿下,这与神殿无关,请您不要妨碍我执行皇命。”
亚德里安恍然点头:“原来如此。”
而后,他一本正经地回头,向安娜征求意见:“殿下,您怎么看?”
安娜与亚德里安对视片刻,看向萨缪尔:“嫂嫂想见我?”
“是的,安娜殿下。”
“我离开云宫时,她还说再也不想见到我,”安娜学着亚德里安的腔调,慢吞吞地反问,“我当然很愿意回云宫,可嫂嫂真的想见我吗?”
门外的骑兵里有人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亚德里安没回头,话锋一转:“殿下对她的安全有顾虑,萨缪尔阁下,能否请您那些佩剑的朋友们退下,我们再谈?”
萨缪尔冷了脸色:“安娜殿下,请跟我来。”
他身后的士兵们顿时肃容整装,有人按耐不住,已经拔剑出鞘。安娜身侧的士兵也尽数全神戒备,殿中气氛紧绷到极致。
“看来您打定主意要在三女神面前见血了。” 亚德里安文雅地叹气,语调悠悠的,“也是,即便是大圣堂的圣坛上,也沾了不少人血。您有您的使命,我也有我的安排,看起来很遗憾,我们没能谈到一处去。”
他语声陡然转冷:“但也请您记住,即便您能将安娜带离这里,如果她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您要负全责。皇太后会赦免您的疏忽之罪吗?我觉得不会。”
塞缪尔毫不动摇:“之后我们要做什么,和你无关!”
“好歹我也是艾斯纳教区的首脑,任何一座神殿中发生的事都与我有关。”亚德里安缓缓转身,注视着安娜,灰蓝色的眼睛像结冰的湖面,“殿下,您是否愿意听命离开这里?”
安娜眨了眨眼,嗓音微微颤抖,却并非因为恐惧。她明白他想要她说什么:“不,我请求神殿的庇护。”
亚德里安唇角几不可见地上扬,声音依然很平静:“愿三女神与您同在。我向您保证,圣徒神殿会尽其所能护您周全。”
萨缪尔闻言,拔剑出鞘:“那么--”
亚德里安头也不回:“请您和那些佩剑的客人离开这里,这里是圣徒神殿。”
“一个当上大神官才正式受膏的假货没资格说这话!”
“那么至少,您承认我名义上是大神官。”
萨缪尔盯着亚德里安,似乎在揣度大神官是否还留有后手。最后,他下定决心,从怀中摸出一份卷轴,往地上一掷:“从现在这一刻开始不再是了!”
不用亚德里安示意,一名神官就上前捡起卷轴摊开,一眼看完:“您被罢免了。”
“哦?”
“下面有十二名白袍神官的署名,符合教廷重新选择大神官的程序。”神官顿了顿,沉静的口气显得滑稽,“还有,您被开除教籍了。”
亚德里安抬起眉毛,似乎感到好笑:“原来如此。”
萨缪尔眯起眼将,手抵住剑柄:“现在你自身难保,还不快放人?”
亚德里安回头看了安娜一眼。
她浑身紧绷,一言不发,思绪却转得飞快:亚德里安会不会放弃她?现在被抓回云宫,嫂嫂艾琳可不会放过她。与其死在她手里,还不如……
“至少让她添个衣服再走。”亚德里安依然像在聊家常。
安娜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后退。亚德里安察觉,却没回头。
“别啰嗦!”萨缪尔说着就要上前拉人。
“去云宫上山的路风大。”亚德里安盯着萨缪尔的眼睛,“把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往死路上逼,您就没有一丝罪恶感吗?”
他的口气柔和,话语却令人心头发冷。即便是皇宫亲卫队队长,都有一瞬的迟疑。
“那你还不快点!就在这里!”萨缪尔瞥了安娜一眼,还是退让了。
亚德里安摇头叹息:“您想让堂堂皇女当众更衣?”
“你……”
“我送殿下到后殿,很快回来,这座神殿没有第二个出入口,这点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萨缪尔深呼吸,向同伴使眼色:“到外面看着。”
安娜身边的骑士让出一条道,两名女性神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三步外停住。她矗在原地,僵硬得像座发抖的雕像。
亚德里安绕到她面前,伸出手,这次声音很低:“陛下。”
而他的眼神与刚才在神殿外下跪时一模一样。没有胁迫,更无哄诱,他以目光投诚,信不信在她。
鬼使神差,安娜搭住了他的手。
亚德里安牵引着她往后殿走,不忘回头保证:“您也许听说过,我很守信用。”
他没说谎。所有人都知道大神官亚德里安言出必行。
安娜一瞬间感到疑惑:这话究竟是对谁说的?
她定神打量四周。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祭坛屏风背后。两侧的木制唱诗班席位的雕刻精美绝伦,七位圣徒手持各色器物从天而降,他们衣袂纷飞,姿态轻盈,不约而同面向正中的铅制管风琴。这庞大乐器的表面装饰有象征薇儿丹蒂的酒杯与葡萄藤,而管风琴的下方,是一个开启的地道入口。
安娜看着那小小的黑洞,步子变得迟缓。
跟来的那两名女神官垂头向亚德里安行礼,声音很低:“下面都准备好了。”
“善后也交给你们了。”亚德里安语毕,便拉着安娜向地道入口走。
安娜肩膀一缩,突兀地抽手。
大神官讶然回眸。
“那是……地下皇陵的入口吧?”
亚德里安立刻明白安娜在忧虑什么:“我带您下去,并不是为了把您埋在那里。”
他说得一本正经,反而含揶揄之意。安娜没料到他还有余裕开玩笑,盯了他片刻。她只能相信这男人,但正因此,她更加需要强调自己的不乐意:“我不喜欢黑暗的地方。”
“那么,我领着您走。”
本章剧情分歧点:
选择“不相信亚德里安” → 解锁分支结局「未放即凋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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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