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再踏出一步,安娜就不再是帝国的公主。
--巴希尔二世仅存的孩子将成为侍奉现世女神的神官。
深呼吸,昂贵的香料味直冲胸腔,安娜硬生生忍住咳嗽。
“殿下。”高高在上的神官最后一次这么称呼她。
安娜看着垂下的盏盏吊灯,恍若不闻。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烛火颤动着计数时间流逝,但终究什么都没有到来。
“殿下。”神官催促。
以马赛克装饰的穹顶正中投下一束光,安娜在其中窥见一张张脸孔:早亡的兄长、襁褓里的小侄子、两位篡位者和再嫁并将她逐出云宫的嫂嫂……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心头竟然没有丝毫愤恚。大约她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已在昨晚与嫂嫂的对峙中耗尽。
赤足散发,她走到圣坛前跪下,等待神官在她头顶涂抹圣膏。讽刺的是,从同一个象牙盒子里挖出的圣膏点到男人头上,那人就将成为皇帝,而她将与世隔绝。
安娜应该垂头,但她没忍住,抬头看圣坛上的神像。这座神殿着实寒碜,现世女神薇儿丹蒂手中象征丰饶之酒的杯子竟然是银制品,杯沿压着一圈黑色锈渍。她又想,嫂嫂艾琳没将她赶去当替死者善后的渡灵人已算开恩。
“神明皆善。于有知性的物,可知的都是神赐--”神官吟诵声戛然而止。
脚步声急急靠近,安娜按捺不住,嚯地回头。
穿白袍的男人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串人。为首的正是神殿名义上的领袖、大神官亚德里安。他很可能是帝国史上最年轻的神殿首脑之一,气度却令人肃然起敬。但这威严与他的神职并无多大关联;不论是他举手投足间流露的良好教养,还是他符合帝国人审美的外貌,都因为太过合宜,反而显得异常。而无懈可击的事物总能激发敬畏之心。
“亚、亚德里安大人?”圣坛上的神官手足无措。
安娜无畏地盯着来客,先审视他微乱的鸦黑头发,而后寻找对方眼里作伪的痕迹:“大神官大人,您是来观礼的?”
“不,”亚德里安沉静地回以注视,“新皇帝人选已定。”
“哈!”安娜笑出声,“这次是哪一位?嫂嫂又嫁给哪个将军了?”
亚德里安温和地看了她片刻,突然双膝跪地。骚动转瞬即逝,殿堂中的所有人顿时跟着匍匐在地。
能让大神官跪拜行礼的只有一个人。
安娜瞪大双眼。
“陛下,”亚德里安将姿态摆得很低,抬头看她,“请容我迎您回宫。”
这是安娜第一次与这位声名斐然的大神官面对面交谈,她警觉地反问:“我?陛下?”
“还是说……您想留在这座神殿?”亚德里安从容地环顾四周,最后才再次与安娜眼神交汇。
两人一个半跪一个伏地,只无言对视,一动不动。
安娜忽然笑了,提起裙摆站直:“平身,大神官。”
亚德里安起身,顺手捋平衣褶:“时间紧迫,来不及让您更衣了,请您见谅。”这么说着,他从身边神官手中取过一件斗篷,抖开披在安娜肩头。
时值早春,石阶冰凉,安娜的确冷得厉害。她拢紧披风毛领,大大方方地道谢:“有劳你费心了。”
对方笑笑,向她递出手:“请您跟我来。”
她搭住大神官的手掌。这男人的指节有茧,却未必是羽毛笔磨出来的。
亚德里安与三十多年前某位执政的“可敬的篡位者”是血亲,直到十六岁都是个舞刀弄剑的贵族子弟。他原本在福卡斯家族支持下争夺皇位有望,却激流勇退,拱手将皇位让给安娜的父亲。
“父亲很喜欢你。”走在神殿的廊柱之间,安娜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巴希尔二世和这个小他十多岁的年轻人竟然成了挚友,甚至在他统治的最后几年中任命他为神殿领袖。
“愿陛下安息,我对他感激不尽。”亚德里安没有压低声音,每个音节都在空阔的长廊中回荡,“我与他有约,我一定会让他的子息坐上皇位。”
安娜捉住他话中的漏洞:“哥哥的孩子就不是父亲的血脉了?”
亚德里安垂眸看她,温和的微笑显得别有深意:“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便不作声了,安分地与大神官一齐步出这座旧神殿。
早春带着寒气的晨风扑面而来,安娜深吸气,这寒意令她头脑清醒、并且充满斗志。她不知道亚德里安是否值得信任,更不知道前方等待的是什么,但离开这座神殿就是前进的第一步。
殿外停了步辇,一小队士兵轻装待命。
安娜掀起帘幕上轿:“我们现在回云宫?”
亚德里安坦然应答:“不,陛下,恐怕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一场仗要打。”
安娜一愣,随即会意,口气变得尖刻:“原来你还没说服嫂嫂,就等不及要张开我这面大旗招兵买马了?”
大神官并未被激怒,他的神情甚至变得更柔和:“请您放心,我对皇位没有兴趣。您的安全于我是第一要务。”
安娜跳下步辇:“我凭什么相信你?”
她声音不大,但周围立刻一片死寂。
亚德里安也陷入沉默。他只安静地凝视安娜,眼神令她心虚;她甚至无法分辨她是否触怒了这男人。但她的警惕并非毫无缘由。安娜才十四岁,即便登上皇位也只挂个名头。由这位来自福卡斯家的大神官摄政,她很怀疑自己能否活到十六岁成年的那天。
大神官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在邀请她先上轿。
安娜绷紧嘴唇,毫不退让。
对方便猛地提起袍角,再次跪下。神殿门前一院子的人也再次跟着倒了一片。
安娜反而有些慌张了。
“就凭我向您下跪行礼,”亚德里安看着她的眼睛,加重咬字,“除了皇帝,我不向任何人下跪。”
只僵了短短一瞬,安娜便将背脊挺得更直,徐徐扫视四周:“希望你记得这句话。”
亚德里安又只笑笑,自顾自起身,作势请她上轿。
安娜无视对方伸出的手,在步辇上坐定:“那么现在我们去哪?”
“迦克墩。”
“艾奥海峡对面的堡垒?不愧是大神官大人,真会挑地方。”
仆从牵了马过来,亚德里安披上大斗篷盖住白袍,而后翻身上鞍,动作利落:“事出仓促,艾琳很可能会封城,来不及安排您乔装混出去了,现在只能硬闯南门试试,那里来往人多,守备较松。从那里再到城东的港口,那里有我安排的船只带您渡海。”
安娜往软垫上一靠:“听你安排。”
这话中带刺,亚德里安却不生气,温言补充:“虽然您应该不用我提醒,但希望您尽量不要露面。”
安娜闷闷地将打起的帘子放下,试图闭目养神,胸口却像烧了一团火,无数的疑问是不断迸发的火星,刺得她片刻不得安宁。
一行人离开这座神殿时,正值晨祷时分,大大小小神殿的钟声悠悠敲响,艾斯纳随之苏醒。
说来讽刺,这是安娜第一次见识云宫外的世界:她在专属帝国皇后的紫殿中降生,从未离开过皇城,最多只从云宫的露台上遥望城区;而她昨晚被发落到神殿时,走的也是夜路,根本没看清周围情形。按捺了片刻,安娜终究敌不住越燃越旺的好奇心,悄悄将轿帘撩起一角。
只在宫殿高处见过轮廓的街巷屋瓦瞬间尽在眼前,城外来的小贩背着新鲜蔬果走在斗折的石板路上,途经街角的神祇雕像时驻足祈祷;现世女神的微笑骤然被点亮,原来是湿漉漉的白日从连片的红屋顶后升起,引得瓦上檐下都闪闪发光。这春天的早晨里,一切都是那么新鲜。
安娜看得入神,一时间将所有事抛在了脑后。
亚德里安策马走在步辇旁,见状没提醒她放下帘子。
“大神官,那是什么?”安娜却很快唤他。
“您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亚德里安顺着安娜手指方向看去,微微一怔,声调依然平和,“那些人在等神殿布施面包。”
远处的小广场上聚集了一大群人。贫穷是藏不住的。这松散的队列里有孱弱的老妇,也有丢石头恐吓鸽子的男孩,每有行人经过,他们便会行略带怨恨的注目礼。亚德里安等人虽然乔装,但一看就非富即贵,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但畏惧于护卫们不敢靠近。那两个男孩却不怕事,拾起碎瓦狠狠投掷过来,扔完就跑。
安娜盯着瘦骨嶙峋的孩子,又看向怀抱婴孩的母亲,胸口不知怎么感觉涩涩的:“亚德里安,为什么他们自己买不起面包?”话出口,她都觉得这问题可笑,追问:“艾斯纳缺粮食?”
亚德里安似乎没想到她思绪转得那么快,口气里多了一丝赞许:“西南边境叛乱,艾琳为了凑齐军费重新铸造了一批钱币,现在许多人都买不起面包了。”
“这……就没人做些什么?”安娜谴责地盯着亚德里安。
各处的神殿名下大都置备了田产,想来艾斯纳的智慧大圣堂也不例外;而大神官又是皇城教区的领袖,掌管辖区内的什一税,是名符其实的权臣。
“神殿已经尽其所能接济城中的市民,”亚德里安不管说什么口气都异常平静,也因此在这种时候,他的冷静便显得不合时宜,“有很多事我有心无力。”
安娜绷紧唇线,不说话了。
“您有颗高贵仁慈的心。”亚德里安却突然下定论。
她一呆,下意识警觉起来,等着对方话锋一转。
可大神官只是用浅灰蓝的眼睛注视她,态度平和而不乏尊敬:“这是好事。”
安娜龇牙笑了笑:“但当皇帝可没那么简单,是么?”
亚德里安一怔,温和地弯弯眼角:“您只是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而我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对方恭敬却游刃有余的态度让安娜恼火。她着恼地放下轿帘,感觉自己被这男人看轻了。他是臣下,却也是长辈;而她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幼稚的小姑娘。
这念头留下了不甘的余韵,久久在安娜心头盘桓。
没过多久,一行人便靠近了皇都的城墙。近四个世纪前狄奥多西二世修筑的伟岸白色城墙至今巍然屹立,是帝国心脏最坚固的铠甲。一波又一波的大军来到艾斯纳城下,企图夺下这镶嵌在内外海之间的宝石之城。但不论是骁勇的撒涅人、狡诈的伯利亚人、还是渡海而来的阿雷西亚君王们,他们都只能站在墙下哀叹,最终耗尽粮草溃退。
攻进这座城难,出城也不易。
今日的南门分外拥挤,进出城的车马排起长龙。亚德里安向随行的护卫看了一眼,其中一人便会意前去查看情况。
“前面在挨个搜查出城的车队,走不了。”
亚德里安不多话,调转马头另寻出路。
但长街尽头一队骑兵迎面疾驰而来:
“那里的!停下!搜查!”
“艾琳动作真快。”亚德里安又笑了笑。
安娜疑心她还听到了一声冷哼,不觉弯唇应和:“嫂嫂喜欢先发制人。”
“失礼了。”亚德里安突兀地来了一句,骤然倾身,掀开帘子将安娜直接抱上马,而后一踢马腹,策马疾奔起来。其余骑者像是早有准备,分为两队,一半在原地阻截追兵,另一半跟上回环,将亚德里安和安娜护在正中。
白色的城墙在视野中飞驰,安娜虽然学过骑马,颠簸下心脏还是砰砰乱跳。她不敢贸然回头看追兵,只拽紧面前的缰绳,低声问:“如果被抓住了,会怎么样?”
疾驰之下,亚德里安凑得很近,吐息贴着她的耳廓擦过:“这全是我的主意,您是受我胁迫同行的,请您这么说。”
“神官有豁免权?”
“不,恐怕艾琳会灼瞎我的眼睛,然后把我流放海岛的修道院。”
安娜沉默须臾:“那还是请你尽量别让我们被追上吧。”
亚德里安轻笑。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觉得,这是自见面以来,大神官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
“好。”
新文会迟到但不会缺席,我树汉三回来了-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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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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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