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知道自己不能再磨蹭了--外殿的那群亲卫随时可能冲进来拿人。既然大神官话说到这份上,她便伸手任亚德里安牵着她往地宫入口走。
“请您小心台阶。”
安娜迈出第一步,阴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颤。亚德里安的手说不上特别温暖,但有人拉着她总聊胜于无。
甬道外的烛火隐隐绰绰地散落,最初的一段台阶并不难走。但地面的光线很快就消失了,安娜只能循着本能,跟着亚德里安的步调一节一节台阶地向下。渐渐地,她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变得疑神疑鬼,也许下一步迎接她的就不再是台阶,而是深渊水潭。
好在亚德里安没有松手,也没有消失。安娜这时才发觉,若非必要,大神官其实很寡言。他维持着沉默,她只听得到他平稳的呼吸和足音。
就在她怀疑这台阶没有尽头的时刻,亚德里安开口:
“请您再忍一忍,再到前面就能照明了。”
安娜害怕分心踏空,没答话。
“到平地了,请您稍候。”亚德里安这话说得有些迟,安娜又一步踏出去,顿时硬邦邦踩在地上。她身体前倾,抓住他手臂才没摔倒。
亚德里安等她站直了,才窸窸窣窣地摸索起来。
啪地一声轻响,笼罩安娜视野的黑幕布被掀开了。亚德里安的掌心泛着莹莹白光,衬得他神情分外柔和:“地下皇陵里不能点火,光符石又数量有限,之前那段路只能委屈您了。”
安娜哼了一声,形式性地表达不满,追问道:“为什么不能点火?”
“会触发机关。”
亚德里安口气平淡,安娜却背脊发凉。她凝神打量四周,他们恰好位于地宫真正的入口。两扇镂空雕花的青铜门后,一口口石头棺椁的轮廓依稀可见。这就是帝国皇帝长眠的寝陵。
安娜的喉咙突然变得干涩,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挤出一句:“父亲……还有米迦尔,他们都在这里?”
“是,与帝国所有皇帝一样,他们在此安息。”说着,亚德里安将光符石递给安娜。
她下意识接过,怔了一下:“给我?”
他以行动回答:他用空出的那只手推开青铜门,另一手牵着她前行。
哪怕送走过父亲和兄长这两位皇帝,安娜也从未到过地下皇陵--这是只有神职者才能踏足的禁区。她借着光符石照明打量四周,大气都不敢喘:地宫以洁白的岩石修葺而成,举目所及之处尽是一口又一口的石椁。不害怕是假的,但好奇心占了上风,安娜试图辨识身侧最近的那口石椁脚下的铭文,却无果。
“那是阿纳斯塔修斯一世与他的皇后阿丽雅德妮的棺椁,距今也有五个世纪了。可惜时间紧迫,否则我可以告诉您从君士坦丁开始,帝国任何一位皇帝安眠的位置。”
安娜愣愣地重复:“圣君士坦丁……”
“您看见东边那面墙边的浅红色班岩棺椁了吗?君士坦丁和他的母亲海伦娜合葬在那里。一旁安息的分别是他的继承人君士坦丁二世、狄奥多西一世和里奥一世,查士丁尼之前的皇帝也大都在这里。”
这么说着,亚德里安带着安娜步入下一个墓室。
看着他从容自若的样子,她不禁发问:“你怎么对这里那么了解?”
大神官笑了笑:“每年大斋期间我都要到这里来为每位皇帝祈祷。”
安娜顿时觉得自己的问题着实愚蠢,默默低下头。
“出口就在这附近,在那之前,您--”亚德里安的话语被异响打断。
地表隐约传来喧哗之声,地面都微微震颤,地宫顶凝结的水滴纷纷洒落,皇陵里久违地下了一场冰冷的急雨。
水滴落在安娜鼻尖,她立刻从头到脚凉透。
“您不用担心,他们追不到这里。但保险起见,我认为不该再多逗留。”亚德里安转向这间墓室右手石壁两口石棺之间的神龛,突兀地回头看了一眼,“但在那之前,您是否想看一眼您父亲和兄长的安息之处?他们就在那里。”
安娜的表情立刻僵硬了。大神官的话使她想起了刻意忘记的事。她顺着亚德里安的视线看过去:两口石椁安放在墓室较为空阔的另一端,成色更新的那口灰绿色棺椁显然属于她的哥哥米迦尔,表面纹饰更繁复的灰黑色石椁中则躺着她的父亲巴希尔二世。
她定定凝视那个角落,还是无法将那两个狭长笨重的石头盒子与亲人联系在一起。她试图想象温柔俊秀的哥哥躺在那里,他的灵魂早已得到解脱前往冥河彼岸,只留下躯体在这里一点一点地腐朽……这念头狠狠扎得她疼。
安娜用力摇头:“这样就够了。”
“出口在那里。”亚德里安牵着她向反方向的那座神龛走。他轻轻一推,以几何图样马赛克装饰的龛壁就向后转开,露出一条密道。
两人一前一后,在狭窄的通道中沉默前行。
走了没多久,安娜手中的光符石就耗尽能量熄灭了。
光线消失的那刹那,安娜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然泪盈于睫。哥哥大殓之后,她还没有哭过。她不想在人前哭,不愿示弱,此刻也不例外。她努力不发出声音,想继续前行。
亚德里安却驻足:“光符石还有一块,请您稍等。”
“如果你能这么走,我不用也没事。”安娜一开口就知道自己露陷了,嗓音是藏不住眼泪的,她索性吸了吸鼻子。
对方沉默须臾:“一月艾斯纳封过港,现在光符石还十分稀缺,之后难保没有用得上的时候,只能再委屈您了。这条密道很平坦,路也不长。”
安娜含糊地应了一声,反手去擦眼泪,转而将余温尚在的光符石贴在了脸颊上。而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就好像没有察觉她的异状,一声不吭地迈步,将她带离那两口棺椁,越来越远。
过了良久,安娜清了清嗓子:“如果……如果我真的当了皇帝,我死后也会葬在那里吗?”
“即便不当皇帝,也有不少公主在圣徒神殿安息。”
“但如果当了皇帝,就肯定会在那里吧?”
亚德里安似乎有些无可奈何:“惯例如此。”
安娜顿了片刻,蹦出一句:“我不喜欢那里。”
大神官叹息:“您考虑这些事还太早。”
安娜一勾唇:“我印象里,皇帝大都活不长。”
“但我希望您能健康长寿,那样我也少许多后顾之忧。”
“是吗?”
安娜不是真的在问,亚德里安也就没回答。
通道前方渗进纤细的光束,这段路终于要到尽头。安娜侧耳细听,身后没有追兵的动静。她这才想起询问:“密道外面是什么地方?”
“南门外的某座果园。”
安娜愣了一下:“我们走了那么远?”
“艾斯纳没有您想象得那么大。”亚德里安就势向她交代之后的打算,“果园里有人接应,从那里就能出发前往港口。您会骑马吗?”
“会一点。但……”
“您没有长途骑行的经验?那还是由我和您共乘,可以吗?”
“嗯。”
密道渐渐上行,光线越来越明亮,鸟语和树林窸窣的响动也渐渐变得清晰。安娜不禁加快了步子。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太阳。
通道尽头是两扇上锁的木门。亚德里安有节奏地敲击数下,一阵动静后,门自外打开。
“亚德里安大人,一切准备就绪,可以随时出发。”等候两人的赫然是刚才在城中阻截追兵的那几个骑士。
亚德里安回头征询地看了安娜一眼:“您是否要稍事休息?”
“不,我没事。出发吧。”这话并非逞强。安娜现在只想离艾斯纳越远越好。她站在一颗柠檬树下,呼吸着初春清新的空气,看小厮从马厩里牵来上了鞍的马匹,甚至觉得马儿都是可爱的。
安娜的眼神不自觉追着亚德里安。她看见他从一位骑士手里接过了佩剑。
神职者本不该佩带武器。
察觉到了安娜探究的目光,亚德里安只是报以一笑:“陛下,可以出发了。”
穿过果园阴翳的林道,安娜、亚德里安与那几名骑兵很快来到了大路之上。城内似乎还在严密排查进出城的车队,人群大批滞留。艾斯纳南门外是异国商人在城外的据点--为了严守帝国心脏的安全,律令规定,只有在城外经营十年以上的异族人才能在城中置办商铺。这些商人瞅准了机会,开始向不耐等候的赶路人兜售各色各样的珍奇小玩意,叫卖声不绝于耳。
人声令安娜再次心神紧绷。好在他们很快将人群抛在了身后,艾斯纳城墙也缩小成一抹细细的白线。
“这条大路直通东港,只要没有追兵,午后就能抵达。”亚德里安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却对她的情绪波动一清二楚。
安娜就有些不自在,生硬地转开话题:“为什么这一路都不种庄稼,全是果园?啊,那里还有蔬菜田。”
“皇城的居民太多了,即便这里全播种大麦也不够喂饱所有人。所以艾斯纳周边的农户大都会带着新鲜蔬果进城兜售。”安娜原本存了刁难他的心思,亚德里安倒是对答如流。
“那么艾斯纳的面包从哪里来?”
“您也许也知道,东部诸省有大片平原,那里是我们的面包篮子。”
安娜转了转眼珠:“如果东部的粮食没法运过来不就糟了?”
“没错,现在伊索利安的杜卡家族还压着一批粮食,他们就等艾斯纳局势尘埃落定,才肯开仓放粮。”
安娜对杜卡的观感顿时变得恶劣:“就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知不知道城里有人填不饱肚子……”
亚德里安声音很平静:“他们知道,但不在乎。”
那么大神官呢?他在乎吗?她不敢问。她想自己已经知道答案。
安娜再次如坐针毡,垂头看向悬在马鞍一侧的长剑,笨拙地转开话题:“我以为神官不能携带武器。”
亚德里安竟然顺着她的话应答:“的确不能。”
“那么……”
亚德里安轻轻一笑,又是那不作伪的笑声:“首先,我似乎已经被开除教籍了。”
“显然没人把嫂嫂和她凑起来的十二位白袍神官当回事。”
“那么我只能承认,我不是个合格的神职者。”
安娜一怔,回头看他:“如果必要,你会使用这把剑?”
迎面刮来的晨风将亚德里安额前黑色的卷发拨乱,光移影动,落进他眼里,像有群鸦在狂舞。他坦然应道:“我会。”
“你会用这把剑杀人?”
“如果别无选择,我会这么做,”亚德里安顿了顿,“然后余生在修道院中清修忏悔。”
安娜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大笑。
亚德里安第一次露出了迷惑的神情,霎时显得稚气许多:“怎么了?”
“你真的和传闻中一样。”
“关于我的传闻太多了,您在说哪个版本?”
安娜嗤笑:“版本再多,共同点至少有一个--为了达成目的,大神官亚德里安会不择手段。”
“对此我无法否认。”亚德里安态度平和,“您觉得我很卑鄙?”
安娜一歪头,露出促狭的笑容:“不,我觉得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注:地下皇陵棺椁的位置、材质等描写参考10世纪拜占庭宫廷礼书中的圣使徒教堂章节,该书由君士坦丁七世下令编写,圣使徒教堂今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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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浮世妍清欢和水水的地雷!
出现了!本文(大概率)唯一的奇幻元素——光符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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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