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亘古长夜中,一张燃烧的符箓燎尽黑暗,星火尽头出现了一位戴着斗笠的黑衣少年。
村道之上燃起一道道冥青鬼火,少年一手持刀,一手燃符开路,看到坐在树下安然无恙的青衣男子,丝毫不掩饰面上的失望。
张守拙站起身来,微笑着看向救兵:“临江,别来无恙?”
他冷声道:“怎么没把你劈死?”
张守拙道:“哦——要教你失望了。”
临江道:“我见扬州城外天打雷劈,要么是哪个负心汉在赌咒发誓,要么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人有意泄露天机。早知你有意拿我寻消遣,我便不来了。”
“哪里的话?”张守拙笑道,“当真是因物力所限,不得已才请你相助的。”
“你一天到晚都在搞些什么?”临江一翻白眼,满腹牢骚,“我师父找你来,是为我护道,还是让我给你护道?”
张守拙安抚他道:“息怒息怒,不是请你为我护道,是请你帮我救人。”
“还有生人误入了此地?”临江转而看向阵法之中,躺着四个昏迷的精壮男子,一个打蔫的道士,还有个……小孩?
村东头传来了打鸣声,**天欲晓。
张守拙道:“该走了,否则——待那些村民又出来游荡,我没有纸钱给他们了。”
临江步入阵法,摊开手掌,同他道:“一刀二百两。”
仙人淡笑:“成交。”
少年抽刀出鞘,利落割破了掌心。黏腻的鲜血滴落在土壤,沿着阵法蔓延开来,在黑暗中撕裂出一道口子。
他扯过布条随意包扎了伤口,又解下腰间药葫芦,随手扔给张守拙,“给他们喝一些符水,能保片刻清醒。”
张守拙回到树下,将葫芦递给闻且,交由他去办,自己则去背起那早就吓晕过去的徒儿。
“走。”临江往旁边退了一步,让出道来,持刀断后。他回顾四周,又道:“有人在此地操纵阴灵,摄取活人气运。在这鬼地方待久了,来日要倒大霉的。”
待一行人都顺利离开了**,临江回望一眼,见不远处的一间茅屋前,有个面色发青中年男子,抱着一只公鸡在看他。
鸡喙被白绳缠绕着,无法打鸣。
男子竖起食指立在嘴边,一语未发,示意他噤声。
此情此景看得临江心中发怵,掌心的伤口隐隐作痛,额角不觉淌下几滴冷汗来。犹疑之下,少年不敢深究,径直离开了**。
一步之隔,外面天色如常。
刚下过一场雨,荒村的小道上依旧泥泞。
临江取出几张保命护身符,塞入锦囊交给几个府吏,消了他们在**中的记忆。几人与这位年轻的侠士道过谢,便跟随闻且回扬州城复命去了。
张守拙与临江依旧留在荒村之中,设法封住**的入口,以免再有生人误入。
临江打量了他一眼,道:“你背着这小孩作甚,不给她送回家去么?”
“这是我徒弟。”
“你徒弟?”
张守拙挑了挑眉,道:“是啊,有何不妥?”
察觉耳边有些吵,池微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小声问:“师父,天亮了吗?”
张守拙轻声道:“嗯。没事了。”
池微余光撇见一个少年,头上顶着个晒得褪色的斗笠,额前碎发散落,黑色圆领袍半穿,另一只袖子耷拉在身后,腰间挎一把血檀木刀鞘的横刀。周身凌厉之气,看向她的眼神,好像还有点凶。
只听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她是你的……徒弟?”
张守拙道:“还能有假不成?”
临江心下了然,自己先看中的弟子,竟被这人捷足先登了。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放任他身死道消了。
老狐狸……
他抬手握住了刀柄,抬脚踢飞了地上的石子,暗骂一句:“道貌岸然的家伙!”
张守拙笑道:“小孩子还在,可不兴动粗啊。”
临江沉着一张脸,没有说话,自顾自寻了片开阔之地,开始施法布阵。
阵法将成,地面的石子、水坑却突然晃动,脚下土地出现了裂痕,整片大地都在颤抖。
荒村正中又出现一道血雾屏障,屏障另一端连接着**。那些村民仿佛失了灵智,争拥着穿过雾气而来,又在踏入阵法的一瞬灰飞烟灭。
临江大喝一声“退开!”遂即上撩拔刀,飞身跃起,劈向那个从**中逃出的家伙。
一柄拂尘绞住刀刃,两两对峙之下,临江看清了眼前的白发道人,头细颈长,眼周发暗。是人,但邪门的很。
张守拙放下池微,旋即上前相助。
一道弧光破开禁制,劈向空中的灰衣老道,被他堪堪避开。道人眼瞅状况不妙,一手持拂尘甩开少年的刀刃,一手掐诀召阴雷,五雷落地,拦住张守拙去路。
张守拙手中的“弥尘”簪化作利刃刺穿了灰衣老道的胸膛,一时鲜血喷涌,染白了花白的胡子。
临江反手又是一刀,贴着老道的脖颈撩过,削下几缕白胡须。再上前时,眼前一片混沌,刀光之中,只余灰衣化作碎片落下。
那老道早已逃之夭夭,天地之间,已寻不到他的身影。
少年半跪在地,以刀支撑,吐出一口血,骂道:“道行不浅,狡猾至极。”
村民的魂魄皆湮灭在他的阵法之中,临江被摆了一道,身遭反噬,此刻状况不怎么好。
“致命伤,纵使跑了,他也活不长了。”张守拙收了簪子戴回发髻上,又跟上去查看临江的情况, “你的伤势如何?”
少年别过脸去,呸了一口血水,嘴硬道:“死不了。”
张守拙道:“是我失算,才连累你沦落至此境地。”
临江推开他搀扶的手,自个撑着横刀起身,躬身捡回了刀鞘,就着袖子擦了擦刀身,挽了个刀花收刀入鞘,这般讲究,又跟个没事人一样。
他没好气道:“你道行也就只剩这点了。”
张守拙跟在他身后,并未出言反驳。
临江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又看向躲在树后的小女孩,“带上你的徒弟,滚回观澜书院去,没事出来惹什么祸?”
十八岁的少年出言训斥八百岁仙人,若是他的师父在此,定要揪着他的耳朵骂他没大没小。可那老道士早不在了,临江十五岁时就成了一宗之主。
张守拙无奈叹道:“我亦不想如此,只是战乱一起,死的人太多了……”
根本管不过来。
他又补充道:“若不加以遏止,死者三魂七魄结成妖物养料,来日大妖出世,为祸人间,就不是你我二人能够解决的了。”
临江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我所不能为之事,定有他人能为。尽人事听天命,不至于把自己给搭进去。”
更何况平白无故到**里走这一遭,非但没能积攒半点阴德,还险些把前半生的功德都搭了进去。
仙人不置可否,只朝树下的小孩招了招手,“池微,该回去了。”
池微默默跟在师父身后,打量着那个少年,汗水浸湿了白色的中衣,腰间葫芦与铜板摇摇晃晃,左手的指缝之间渗着丝丝鲜血。
她的目光继续上移,却听他冷声威胁:“再看,戳瞎你一双眼。”
他现下戾气很重,看谁不顺眼都要呛上一句。
吓得池微忙转头看向师父,他分明也没回头啊。
张守拙道:“就不能好好与孩子说话?”
临江睨他一眼:抢了我的徒弟,你不打算给我个解释么?
仙人故作不懂:什么解释?
临江道:“我找了她那么久,谁曾想竟在你这儿。”
张守拙恍然大悟:“原来我徒弟就是你要找的人啊,当初说了帮你找,你自己不要的。”
临江冷笑一声:“你徒弟?当初是谁说,她不够聪慧,自己看不上的?”
张守拙淡笑道:“我何时说过?你弟子缘薄,怎能怪我。”
临江叹了口气,也不再争执,“既收了这么个徒弟,就好好教她,别像对周恒那般。我曾受她父母恩惠,却不敢妄自更改他们的命数,以至于……”
张守拙打断他道:“别当着她的面说这些。”
池微问:“说哪些?”
“没什么。”张守拙又同临江道,“你伤得不轻,可要随我回幽篁山休养?”
临江看着掌心迟迟未愈合的伤口,妥协道:“正有此意。”
日出了,林间水汽蒸腾。妖艳的花朵受了雨水的浸润,肆意绽放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
池微不耐劳苦,才走了几里地,又央着师父背她,走着走着,便又睡着了。
临江忽又问起:“这死小孩不记得我了,你可有动过她的记忆?”
张守拙道:“我从鬼门关里将她捡了回来,记不清前尘旧事也正常。总不能让她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父母是怎么惨死于金人屠刀下吧?”
临江看着路边的树墩,枯木缝隙中又长出了几枝嫩芽。
他道:“要教她放下,而不是直接洗去这些记忆。你这般纵着她,指不定哪天遇上些小挫折,她便望而却步了。”
张守拙只笑:“谈不上以后,她如今遇到些难认的生字,就已经望而止步了。”
还真是半点苦头也不愿吃啊。
临江说:“那得怪你这师父,不堪表率。若换做是我……”
说到这里,他忽然止住。
如今自己也是囹圄一生,又怎好带着她呢?
思及旧事,他自顾自地笑笑:“这死小孩当初说要跟我学剑,谁知转眼便把我忘了,真没良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