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
此刻一个老大不小的中年道长正拍着桌子笑地前仰后合。
闻且又问:“既如此,你为何还要收这么个弟子?”
张守拙一本正经道:“难道你们收徒只看资质,不看品性么?我那关门弟子心性至简,假以时日,世间无人能出其右。”
闻且止了笑。
关门弟子?
看来这观澜书院确实是要关门了。
张守拙一连叩了几次桌,几次三番提醒道:“说正事。”
闻且清了清嗓子,将他近日所闻怪事一一道来:
“几日前,有人到扬州府报案,说是一行人到了扬州城外一村落歇脚,从此便了无踪迹,连那村落的入口也寻不到。前两日官府派人去寻,府吏也一无所踪,至今未回。遇着这等诡异之事,我也不敢贸然前往,只能请张先生出面。不过还请先生放心,我从兄发了话,报酬比之从前,只多不少。”
张守拙暗自思量片刻,又问:“那村落可有个确切方向?”
“就在扬州城往北三十里。”
“你可曾去过?”
“不曾。”
仙人用神识一探,却不曾见到什么村庄,只看到一片乱葬垄。
他轻声叹道:“一村子的死人。”
闻且惊讶道:“什么?”
“怕是那些人都误入了**。事不宜迟,我即刻就去。”
张守拙说罢便拂袖而去,闻且亦紧随其后。
刚踏出门,只见池微正在看那只胭脂鬼磨豆粉,哪怕鬼怪罗裙之下不见双足也浑然无所觉。
仙人心下了然,原来她不是怕鬼,是害怕丑东西啊。
亦或是不知者无畏。
池微也不理会要出远门的二人,自顾自地捧着杏子蜜煎递给那个漂亮姐姐,笑问:“锦之姐姐,你要不要吃蜜煎?”
锦之低头嗅了嗅那一捧蜜煎,心满意足地掩口,发出“咯咯咯”的怪笑。
池微讷讷地看着她,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纸钱味,好生奇怪。
张守拙示意闻且噤声,在池微身侧停下,同她道:“池微,师父需与闻叔叔出门办些事,你想不想与我一道去?”
池微问:“有鬼吗?”
张守拙道:“兴许有。”
她直截了当拒绝:“那我不去了。”
张守拙忍着笑:“那你留在这里,师父明日一早就回。”
池微道:“好。”
张守拙又向锦之行了一礼,“这几日,我这徒儿便劳烦你照顾了。”
锦之点了点头,依旧是“咯咯咯”地笑。
磨豆子的声音停了,她转过头,本想同漂亮姐姐搭话,却见她飘到了房梁之上。
随风扬起的裙摆之下空无一物,没有绣鞋,不见罗袜。
池微瞪大了眼睛,手中蜜煎掉了一地。
锦之也笑着看向坐在檐下的小娃娃。
“鬼啊!”
池微抄起立在柱子旁的油纸伞,便推门跑了出去,一边哭一边喊:“师父!师父等等我!”
小雨淅沥的街道上,青衣文士与蓝袍道长一齐回头,看向那个从巷子口里跑出来的小女孩。
闻且同他打趣道:“瞧,你的引路符来了。”
张守拙无奈叹道:“怎么跟出来了?”
池微道:“我害怕,锦之姐姐她……她不是人……”
张守拙道:“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池微道:“闻伯伯为何要在家里养鬼?”
张守拙耐心道:“其一,他是闻叔叔;其二,锦之姐姐不曾害人,纵使鬼怪也分善恶。”
池微半个字没听进去,直道: “师父就是故意的。”
故意留她与鬼怪同处。
本想让她连连胆子的。
张守拙尴尬笑了笑,又道:“那我叫人送你回幽篁山好不好?”
“不要。”她使劲摇头。
还是与师父待在一起更安全些。
于是扬州城外乱葬垄的二人行变成了三人行。
荒废的村庄,杂草丛生,翁牖虚掩,被雨水浸湿而腐朽,随着风吹吱呀作响。土垒的矮墙,只余残垣断壁。泥泞的黄土路上,唯有三个生人。
村民要么是逃难去了,要么就是被胡虏洗劫殆尽。
村外的田地里,尽荠麦青青,涨浆的麦穗之下白骨森森。以血肉为养料的庄稼生长得极为茂盛。
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天色渐渐暗下来,雨也停了。
潮湿的雨滴化作水雾,停滞在微寒的空气里。
池微看着眼前人的背影,怯声唤了句:“师父?”
“我在。”张守拙回过头来,“师父能不能取你一点血?”
“啊?”虽然不知作何用途,池微还是伸出了手。
张守拙以剑指划过她的掌心,几粒血珠凝结在他的指尖,划破的掌心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池微惊讶道:“师父真的是神仙?”
“嘘,别说话。”张守拙道,“等会见到旁人也不要害怕,保护好自己,别再受伤了。”
她点点头,默默跟在师父身后。
只见那一粒血珠子化作血雾蔓延开来,与黏腻的空气交融在一起,寻到了**的入口。
池微跟随二人穿过血雾,忽感背脊一阵发凉,就此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破败的村庄中陡然出现了许多村民,都静伫在路边不动,嘴角挂着诡异的笑,视线不约而同落在几个生人身上。
有个老妪端着碗肥腻腻的冷肉,挪着步子上前,缓声道:“村子里好久不见年轻人了,来婆婆家吃顿便饭吧。”
迟滞的声音,像喉咙里塞满了木刨花一样干燥。
老妪唇角上扬,眼中却不见笑意。幽深的眼眶中装着一双干涸空洞的眼珠,眼睛盯着前方一动不动,唯有脖子的咔嚓转动改变着视物方向。
池微紧攥着师父衣角,藏在他身后。
只听他问:“老人家再想想,除我们以外,有没有别的人来过?”
老妪木讷地摇头。
张守拙给她递了一沓叠成元宝的纸钱,又问:“前两日有几个年轻人到村里来,您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老妪接了钱,缓缓抬手指了个方向。
顺着那嶙峋枯木一般的手指,几人看向村东头的几棵枯树,树干上悬着几个人,正是两日前在此迷失的府吏。
张守拙刚想上前,又被几个村民拦在了岔路,于是他又将剩余几叠纸钱分给了他们,还不忘提醒道:“我身上的钱财都给了你们,莫要再去与别人说了。”
那些村民得了纸钱,便也散开了。
闻且暗戳戳嘀咕了一句:“鬼也这般贪财。”
张守拙小声道:“不仅有贪财鬼,还有小气鬼,你小声些,别让他们听见了。”
他不解道:“你一个神仙,还须得顾及这些?”
“来了人家的地盘,自然得守人家的规矩。”说着,张守拙又上前去查探几个府吏的状况, “还有生人的气息,他们应该不曾吃过鬼界的食物。”
闻且问:“是这村子里的人所为?”
张守拙道:“并非如此。有些奇怪,那些村民无端而死,却并未滋生怨气。”
“你看出什么来了?”
“此地被人设下了禁制,这些村民死后被迫困在了这里。那个人或许与我们一道,身处**。总之,先把这些人带出去,否则待阳气耗尽,便是神仙也救不得。出去之后,我会设法送归此处亡魂。”
听师父说该走了,池微才松了一口气。
张守拙推着池微在树丛中央坐下,叮嘱道:“在这里别动。”
池微乖觉地点头,一动也不敢动。
仙人又绕树走了一遭,在树丛四周布下阵法。
做完这一切,张守拙又看向闻且,道:“伸手。”
“作甚?”
“童子血。”
闻且后退一步,惊叫道:“什么?你管我一个三十好几的人要童子血?”
张守拙道:“上一次与你出入鬼界,不还是用的你的血?”
闻且骂骂咧咧道:“上一次,那都是十年前了。您老人家常居山中,忘性真大。何况——你个孤家寡人的血应该能凑合凑合吧?”
张守拙道:“我娶过妻。”
闻且道:“是是是,我是不曾娶妻。但在扬州这地……”
张守拙沉着一张脸,严肃道:“我早与你说过,清心寡欲保平安啊。”
闻且问:“这下怎么办?”
张守拙道:“没有纯阳血破不开禁制,大不了就等个七七四十九日,这禁制失了效再出去。”
闻且死心道:“完了完了,这下子真得找村头阿婆讨冷猪肉吃了。”
池微欲哭无泪:“你们别吵了,用我的血行不行?”
张守拙蹲下身来,哄着她说:“不行,你的纯阴血只能招鬼,回不了阳界。”
“那怎么办?我不想吃冷猪肉。”
想到那油腻腻的白肉,池微胃里一阵恶心,直拽着师父的袖子,话语中带着哭腔。
神仙不都是神通广大,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吗?
为何她的师父这般不靠谱?
张守拙道:“他方才是说笑的,这地方的东西都不能吃。”
池微又问:“四十九天,我是要饿死在这里吗?”
是啊,险些忘了她不曾辟谷,也是需要吃饭喝水的。
仙人灵光一现,想到某个绝对是童子的少年,于是笑道:“别怕,师父给你搬救兵来。”
池微也不知他搬的哪门子的救兵,不曾传信,也没有传音,只向闻且说了句:“扬州一城半鬼,我观其姓名,半数已登鬼录。”
“什么?”闻且听他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尚未反应过来。
仙人泄露了天机,**之外顿时电闪雷鸣。一道霹雳破开岑寂的天幕,直直劈在了阵法之外。
张守拙悠然在树下打坐,看着界外的雷电交加。
“放心,很快就会有人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