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护佑阖境,司掌鬼魂的仙人收了个怕鬼的徒儿,仙人偶有苦恼,这衣钵该如何传下去才好?
池微也恼,当初拜师的时候,可没说做他的弟子须得成天到晚见鬼呀。
无可奈何,便只能暂且不教她那些鬼神之说,先教她读书识字罢了。
师父一回来,池微就改了那惫懒性子,竟埋头苦读起来。读书与收妖哪个更难,她还是分得清的。
夜深人静,周恒怀抱几册书卷,提了盏灯笼回到藏书楼。
将几册书都归到了架上,又发觉二楼还有幽明灯火,他便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只见少女伏在桌案上,远远看去,跟只睡着的小猫儿似的。
原来埋首苦读是这么个埋首法。
周恒走上前去,敲了两下桌案,池微惊魇而起,满脸怨气地看向她的“好师兄”。
“作甚?”
“瞧你睡得挺香,我差点以为你还真用功起来了。”
“识字好难啊。为何这些字放在一起,我一个也不认识?”池微抓起一张字帖,放在灯下对照,藏书楼的每一本书于她而言都如同天书。
周恒揶揄道:“既如此,你还是早些睡去,别浪费灯油了。”
“不行。”她忙摇头,“明日夫子该抽查课业了。”
“你还怕夫子罚你抄书不成?”
她道:“我怕做不成学问,师父会把我丢出观澜书院。”
他笑道:“师父才不会如此,他顶多赶你下山捉妖。”
池微道:“那又有何区别?”
周恒随手收出她抄写的一张字帖,犯难道:“都一个月了,怎么还在读千字文啊?”
池微只吐出一个字:“难。”
“我看是你懒。”说着,他便往灯台中添了两勺灯油,“读书岂是易事?纵使写过的纸成堆,用废的笔成冢,也未必能做出一番学问来。”
池微手中的笔杆啪嗒落地,她百无聊赖用手指圈着耳边一缕鬓发,又带下几根发丝来,不由幽幽感叹:“我倒想用功啊,奈何头上青丝梳又少,未及老,发落如秋草。”
周恒轻笑一声,道:“我倒觉着,你不去茶楼里说书,才是屈才了。”
“是么?那许是师父看岔了眼,才把我带回来了。书读的再多,也不能考取功名。”
“谁知道他老人家是做何想的呢?”
“老人家?”池微疑惑道,“师父看着可年轻。”
周恒笑而不语,师父不曾同她说过的事,自己也不好过多解释。
是日夜里,好说歹说才盯着她把千字文背完了。
池微背书背得很痛苦,监督她读书的人也很痛苦。师父倒好,捡了个弟子回来,就只让这个师兄盯着,自己却做起了甩手掌柜。
思来想去,周恒心中愈发平衡:“看在我不辞劳苦的份上,要不你还是叫我一声师父吧。”
池微收了书,横他一眼,“你想的美。”
周恒便也吹熄了桌上的灯,提上灯笼与她一并离开了藏书楼,送她回院里去。
她怕鬼,不敢独自一人走夜路,偏又好面子不敢承认。
已是二更天,连水榭下的□□都不叫了,周恒亦困倦不已。
“你啊,还是少教师父操些心吧。”
池微笑道:“师兄多操劳些,师父不就能少操心了?”
周恒撑着一张死人脸,得亏家里没给他生个妹妹,不然成天到晚被她气得肝疼。
隐匿在鸟鸣山更幽处的书院又响起了琅琅书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山中不知岁月,转眼又是冬去春来。
池微每日念书、转山,日子就这般过去。师父与师兄也极少在她面前提起鬼神之说。
某一日,仙人又要下山了。
池微刚被崔夫子训完,正躲在樟树后数蚂蚁,不巧被师父撞上了。
其实也不算巧,毕竟方圆百里内的风吹草动,若仙人有心探知,便可无所不晓。
张守拙背着手,悄然踱步至少女身后,与她一并看蚂蚁搬家。
池微看得入迷,时不时掰一小粒杏子蜜煎放在蚁群的必经之路。待其余的蜜煎全进了她的肚子,池微拍了拍手,起身将离,直直撞到了身后人的下巴,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看清了那人长相,她慌忙惊叫:“师——师父!”
张守拙微微笑道:“旁人都在学堂听讲,怎么唯独你一人在这里啊?”
池微道:“崔先生训我。”
“我早先与他叮嘱过,多关照你些。他又因何训你?”
池微一本正经道:“崔先生自己说,不想听的可以不听,谁成想我一走,他就生气了。”
“这样啊——”仙人观她一片赤诚,竟也笑出声来。
“您笑什么?”
“没什么。”张守拙敛了笑意,又道,“别恼了,师父带你下山去见见世面好不好?”
读过了万卷书,自该行万里路。
虽然她可能连百卷书都不曾读完。
“见世面?”池微狐疑看向他,“会见鬼么?”
仙人也不敢保证,只能说:“尽量。”
“那我不去了。”
“有师父在怕什么?”
她说:“说不定就是师父招鬼呢?”
张守拙也不忍同她说实话,她是己亥年生,纯阴命格,八字缺阳,本就招鬼。
于是只得循循善诱:“鬼神有何可怕的?世间百鬼,也曾是历历世间人。说不定你见多了,就不会再怕了。”
“才不要。”她矢口拒绝。
“既如此——”张守拙抬手,掌心的雾霭凝成一支玲珑剔透的碧玉簪子,簪下玉坠散着荧荧蓝光。
“送支簪子与你辟邪祟。”
池微接过那漂亮簪子,迟疑道:“真有用么?”
“自然。连师父也不信了吗?”
她嘴上拒绝着,身体却很诚实地将簪子收入囊中。亦步亦趋跟在师父身后,一长一幼就此结伴下山去了。
池微又问:“师父是道士吗?”
“非也非也。”他故作高深道,“师父是神仙啊。”
此话一出,却遭了小徒儿的白眼:“师父骗骗小孩子便罢了,骗不着我。”
张守拙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她这翻白眼的模样,倒是与某个人很像。
——
春风十里的扬州,容下了战乱之外熙熙攘攘的繁华,亦是昔年炀帝下江南后铸成的销金窟。
百年前几经战火,今又繁华如故。
彼时池微还不知师父为何要带她来此,须知数年以后的扬州,会是一座空城。
是日天街小雨,桃红柳绿的伞花簇拥在春色长街。
池微拽着师父走上街头,一会儿闹着要看杂耍,一会儿要吃杏子煎,还不忘买些糕点塞满行囊,给她师兄带一份回去。
张守拙无奈道:“下雨了啊,怎么还这般闹腾?游人都往檐下避雨去了,谁冒着雨来给你演杂耍?”
池微道:“不是说好了带我来见世面么?”
张守拙无言,他想带她去见的,是别个世面。
孩子心性,见到什么都是好奇的,不像某位年岁已高的仙人,活了太久,见过了太多,早已对世间万物失去了兴趣。
此行,倒成了专程陪她玩乐而来,张守拙险些忘了自己还有正事要做。
扬州有位友人传了信来,请他驱邪。
至于为何带上这么个赖怠的弟子,谁让她往荒郊野岭一站,孤魂野鬼便自己凑了上来,比招魂幡还好使。
过了太平桥,到甘泉巷。
还未叩门,便有人迎出门来,朝张守拙见礼。
闻且道:“我掐算着,你这时候也该到了,便早早候着了。熟知过了三盏茶还未见人影,看来是我这推衍的功力不行了。”
张守拙回礼道:“徒儿顽劣,陪她逛街市耽搁了片刻。你也不曾料到这层变数,也是情理之中。”
池微听不懂他们你来我往的客套,只拽着师父的衣角藏在他身后,可那人还是很难不注意到她。
闻且道:“呦,这次怎的不带周恒来了?”
张守拙微微颔首,道:“是我新收的小徒弟,此行便带她到扬州逛逛。”
说着,便把池微从身后拽了出来。
“叫人。”
池微耿直道:“叫什么?”
那人率先开口:“我是你闻叔叔。”
池微见此人一身靛青色道袍,头戴莲花冠,年逾三十,须着胡须,瞧着比师父略年长一些。
于是她行了个与师父一样的礼,唤一声“闻伯伯。”
此举惹得她师父脸上挂不住,却又令旁人发笑。
“我便说,成仙驻颜早,便有这些坏处。”闻且一面笑着,一面蹲下身去,撩起池微的额发,“来来来,让闻叔叔给你看看相,好好的面相蓄着额发遮遮掩掩的作甚?”
随即看到了这小孩眉头下的旺夫痣,算不上什么极好的命格。
“这……”闻且朝张守拙递了个眼神,这不会是你专门给那大徒弟找的媳妇吧?
张守拙板着一张脸,回以颜色:我岂是那般迂腐的神仙?
池微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的手,问:“看出什么了?”
闻且笑道:“五行主木,大道亲水。不过你命里缺阳,最易招鬼。”
张守拙打断了他,哄骗池微道:“别听他瞎说。”
闻且:“我何时胡说?”
张守拙:“此行又不是带我的徒儿来给你算命的,理这些作甚?还是先谈正事。”
闻且遂起身,话入正题:“罢了罢了,进屋去说。”
张守拙转而与徒儿说道:“池微,你在屋外等师父一会好不好?”
“嗯。”池微点点头,乖觉地停在檐下。
随闻且迈过门槛之时,张守拙余光见一女子在檐下推着石磨。身姿轻盈,却有万斤力气。罗裙曳地,看不见双脚,更不闻脚步声。
关了门,他随口问了一句:“家养鬼?”
“是。”闻且解释说,“上次有户人家请我捉鬼,我见那鬼良善,又不愿往生,索性养着了。”
张守拙道:“我徒儿怕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