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迷茫地追随划向身后的风景,我舔了下干涸的嘴唇,想象着和外公见面的情形,苍白的记忆怎么也勾勒不出想象的蓝图,我终于放弃。
所有的医院都是一样的,散发着熟悉的消毒水味儿。
阳光投射室内,映出白色的光球,白色的病床映照在光华中更为冰寒。
"原谅我!原谅我!"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伸出枯瘦的右手颤抖地抚摸我冰冷的脸庞。
那一刻我觉得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真是可悲,为了能在后代心中留下美好的形象,在临死前祈求宽恕。他祈求原谅的原因我没有问,我的好奇心从来就是这般奇特,我是有我自己的理由: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开口,不想说的话我怎么逼问你也会紧闭你的口。我把手搁在他泪眼朦胧的双眼上,摩挲外公干皱的肌肤在心的末端留有嚼不尽的苦尾,黯然心想:你好好安息吧,不要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外公过世后,作为他唯一"在世"的亲人,我料理了家中的一切。意外的在一个旧榉木大床的床尾发现了一个可以活动的暗箱。那是谁休憩的床?恐怕不得而知了。我好奇地探头进去,一本印有红太阳红壳皮封面的本子悄无声息地平躺其中。翻开本子,是妈妈在世时记的日记,纸张泛黄,有些皱褶,大约是年数悠久的缘故。日记本记载了她的所见所闻,还有一些她内心中的彷徨和喜悦,以及她隐秘的爱情:“4月6日星期四多云今天从农场回来天已经漆黑,父亲跟母亲依然陷入冷战,生活一片阴霾。不相爱的两个人凑在一起,是多么的痛苦!我不希望我的爱情也是这般充满病疮的痛。我的他今天在么?没有看见他的身影。不知道他怎么样?我扒了两口饭,看着父母盯住双方冰冷的眼,我的心愈加害怕,我害怕他们的争吵。”
"7月15日星期六晴小欧又调皮了,他摘了几朵黄色的山花戴在我的头上,山花每一根的花英针状的缀在黄色花蕊上,遥望去像是滚了一边的流苏。他说我的模样跟母亲一样美丽,他要和我一辈子在一起,我的心情灌了蜜般的甜蜜,真想永远这般,只有你,只有我。没有外界的侵扰。啊!我在想什么?怎么会有这么邪恶的想法。我应该逃离你,不是吗?小欧,为什么?我爱的人是你,而不是别人?为什么你要爱我?为什么你要让我感受到你的温柔却无力反抗?”
"12月28日星期四多云转晴小欧拉住我的衣袖亲吻我的额头,我推开他说,我们不能这样继续,老天爷会惩罚我们。他哭了,像个孩子。我强硬着心说要他走开。他站在原地望了我很久,什么话也没说,匆匆走开了。小欧,我的小欧!我在梦里几百次地梦见你。我怎么敢跟你说实话,我的爱和你的一样?
妈妈说的是谁?他会是谁?罪?为什么是罪?如果爱上别的男人是罪的话,那么从时间上看,妈妈认识那个男人应该比爸爸早。为什么她不嫁给爱着的人,反而嫁给爸爸?我疑惑不解地继续翻看,直到我翻到那个让我无法接受的事实。我猛然领悟妈妈说“我们的行为老天爷都不会宽恕”的原因,我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不停地咒骂我和死去的母亲。原来我一直以为是我父亲的人不是我生身父亲,我的母亲她爱的人是她的亲弟弟,我的亲舅舅!母亲在嫁给父亲后不能忘情于舅舅,两个人依旧来往,生下了满是罪孽的我。为什么会有这么糟糕的事发生?我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中,静静回忆往事,努力地搜索更远的往事。舅舅看我时哀艳的双眸里射出的悲伤充斥我的脑海中。我想起稚年时舅舅看着我不停地呼唤“姐姐”,他不停地说我是个可怜的孩子。舅舅是知道的,他知道我是他的孩子。碍于法律,我只算做他的外甥女,他没有权利做我的监护人,因此只能生生地看着我被爸爸虐待而无能为力。假使一切是真的,那么妈妈太自私了,我的出生又算什么?我竟然是□□出生的孩子,寻念到这里,胸口像重锤了铁锤久久不能呼吸。
眼望着日记本,我的脑子木瓜瓜地涌出一大片白,在这片白色中我填不出一点点内容——我的脑子空了!我也想挤出一点眼泪以示自己的悲伤,痛到极致的麻木无法做到让眼泪喷涌而出。床前菱花大方镜银寒地放出光。镜子,你如今也和我一样寂寞吧?镜中映印出的自己,不再是我本体的影子,它从我的身体剥离了一般,成为另一个有意识的我。镜中的我转动脑袋,眼神空洞地对镜外的我说:“看吧,这就是你的命运!你是不该出生的孩子!所以谁也不要你。一切都是虚假的。”明敞的房屋结满了蜘蛛的网,晶亮的白线密织的网纹犹如我的命运——看不清。从日记本里掉出一朵红白粉三种颜色夹杂的桃花瓣,桃花跌落在地上,长出触须般的手柔和地抚摸我的双腿。陷入迷痴幻境的我蓦然醒来,望向古怪的周围环境,我既害怕镜子里的自己,又难过自己的出身。我匆忙地逃离那片拥有悲伤记忆的土地,回到自己的公寓,从那以后有个白衣女人像影子一样跟着我,这大概是体内另一个自己苏醒了吧。
外公的死我没跟任何人提起,包括要好的林雪。事先也没有请假,对于自己的大胆,似乎早有预料。不按常理出牌不正是我的隐性吗?也或者是我走向毁灭前的一个征兆。是啊,我是觉得凡事不必要张扬,痛苦是自己的,只需一个人承担就够了!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悲剧等着自己。
一个人的肩膀是瘦弱的,它渴望着被拥抱。我的内心缠绕住的痛苦折磨得自己喘不过气,我给了张业电话,期望能我一点点安慰。此刻,我一定要拨通他的电话,无论他的反映如何,我要听听他的声音。阿业,我真的很累!阿业,你能好好地听我说话吗?
不出所料,张业接到我的电话,腔调还是一付咄咄逼人的架势。
“这都是你自身的原因,如果你不改变你的性格,最终会与社会隔绝。”他冷冷地说。
我不希望听到这些话,我希望他说:"原来你这么辛苦!抱歉,我一直不知道!”
他没有给我期望的安慰,我情绪失控地冲他发火,等待我的是沉默,这该死的沉默,几乎压垮了我。最后是关机,我再怎么拨打,他都不愿理会。
几天前,我漫步在湖边,抽芽的绿条犹如触角般插入湖内,这种情形跟某一个令人不舒服的场景很相似。想到自己的身世,怅惘、绝望混合在我的体内,压抑的我给张业打了最后一个电话,他依旧冷淡。
事态如此糟糕,身边连一个安慰的人都没有。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改变这一切,我放声大哭,他没有说话,久久的。
挂完电话,我随意靠在湖边的石板上,对面亭子里几个老人拉着京胡悠然地唱戏。看着他们不知愁苦的样子,对比一下现在的自己,我觉得凄凉便是自己的宿命,现在连张业也不要自己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的。
“跳下去就结束了,我也不会这么痛苦。”绫波娇媚地变幻各种姿势,平缓的湖水被雕刻出一片片鱼鳞。低到可以挨近湖水的杨柳叶儿绿得极其柔美。我想起了大学的一段往事,也是在相似的湖边徘徊,那时的张业对自己百依百顺,宠爱有加。可是现在除了争吵留下的伤害,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意义了。从大二再到现在几年了?也许跳下去就不用想那么多。
"你本来就没有生命了呀!"水里的影子看着自己吃吃地笑着,可怕的是影子没有眼眸,她的身上绑满桃花枝子,三种颜色的桃花停靠枝上,一经风吹花尽数开起。
我的思维一霎那冰洁,脑子钻进了蜜蜂似的"嗡嗡"得在脑子里乱窜。
幽篁的水底张开引力牵引我单薄的身躯,没有瞳孔的影子忽隐忽现在湖泊时而凸起的尖角上,顺着水流之声荡漾出湖面。我木然抬头,对面是一个八角方砖的廊桥,珠黄色的廊桥深长到里端,看得不大清楚。金黄色的檐顶雕刻一朵朵翘尾的祥云。一位钓鱼的老人坐在廊桥外的红色木板上,摞起一边的裤腿子至小腿肚,手握鱼竿,却不停地拿猜疑的眼神偷瞄我,做足了戒备的神态。
“回去吧!在这里能总结出什么?”
我起身,坐得时间太长,腿脚略有发麻。我满步蹒跚地回家。
家,姑且称之为家吧,这个暂时歇脚的地方我忽然眷念起来。
打开房门,四周的静压抑地我透不过气。我发泄地大声喊叫,没有谁露面。既没人骂我,也没人前来安慰,是我意料之中的。在弥漫孤寂的房屋里,我肆意流淌眼泪,无声地发泄自己郁结的心情。
"咚咚"电视机剧烈地炸响,电视机响了几声停住了,巨大声响过后的平静总让人不安。持续静歇了一两分钟后,电视机再次发炸。我惊慌失措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夺开房门拔腿要逃,从地底伸出一双张开五爪的手,如纸稿白的手枯瘦细长,狂舞的手指上长有紫黑色的指甲,指甲往里生长,像是倒生的红蔷薇花刺。手力大无穷地抓住我的脚,我被绊倒坐在了地上,求生的**强烈地放大了我的勇气,我一手支撑地面踢打腿脚以挣脱怪力一手寻找可帮助逃生的工具。墙面、地面不知何时变成了魔方,摆放的家具亦不见了踪影。26块方块组成的魔方不停轴动,我的身躯随着魔方的震动被翻滚得几近支离,胃里的东西冲上喉管差点倒腾出来。魔方上渐显26道“人”型黑影,魔方疯狂地翻滚,26道黑影形象跟着立体化,迈着整齐的步子从魔方里走出来,她们正是我的梦里那名没有瞳孔的白衣女人。她们把我围在中间,皮笑肉不笑地问:"你想我吗?嘉宜?”
那些影子就是我自己啊。
憎恨,那一刻我想去憎恨,我是被抛弃的孩子,谁也不爱我不关心我,这份痛苦谁知道?我渐渐想起幼年爸爸毒打我的情形,想起曾经遭遇的磨难。我终于流下了憋屈已久的眼泪,这是一滴血泪,鲜血迅速淹没我的双眼……过了许久,我发现自己没有了双瞳,亦如梦中的白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