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离开这件事成了纪梧声的心结,很难说得清他到底怎么做到的,反正方魄处理完公司事情后回到别墅,纪梧声已经把一匝文件放到了方魄面前。
摆在最上面的,是一份房屋长期租赁合同。方魄沉着脸翻开,第一反应是还好这个地方离上海不算太远,开车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就能到。
长达一个月的僵持,方魄也已经到了极限。
这一次他不再像先前那样愤怒,而是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怅然问面前的纪梧声:“小声,你一定要离开吗?”
他试图冷静下来同纪梧声讲道理:“小声,你明知道以你现在的情况留在我身边才是最好的选择。无论是生活起居……”
顿了下,方魄眼睫垂了下去,妥协中夹杂着无限的心软,“也包括你现在需要的一切医疗条件。”
纪梧声缓缓抬高手臂,用垂软的手掌攮了下耳朵,把有些松动了的助听器怼了进去。
最近换季天气反复,纪梧声身上比往常要疼一些。没什么力气,动一下就懒得动第二下,他索性这么歪坐着回答方魄:“我知道。”
总蜷着也不舒服,纪梧声肩膀动了动,但动作又不敢太大,生怕看不清就栽地上。最后,纪梧声贴着轮椅靠背挪了一点点,肩线尽可能地舒展开,手臂摸索着放回原位。
他望着面前模糊的身影,平静地用另一种方式回答方魄的问题:“梁溪是一个安静的城市,前阵子……你……你离开的这几天,看护带我去过一次,我很喜欢。”
到了现在,他已经很难讲清楚对方魄到底什么感觉。
出院的这几个月他们做过一次。
方魄最近留宿在这里的次数太多,还非得要和纪梧声躺在一起,总难免有控制不住的时候。
这是这几年来唯一一次纪梧声正面对着方魄的一次,方魄很温柔,进去的时候还缱绻地吻着纪梧声的唇角。他抱着纪梧声,吻缠绵不断地落在纪梧声每一个知觉明显的部位。
到了最后,方魄甚至很难得地掉了眼泪。
他们没开灯,纪梧声一点看不见,他是感觉到的。那滴滚烫的眼泪砸在纪梧声消瘦明显的锁骨上,烫得纪梧声缩了一下肩膀。一直紧紧咬着的下唇松开,发出今夜第一声闷哼。
“疼吗?”方魄声音沙哑,他一只手搂着纪梧声,另一只手摸着纪梧声细瘦的大腿,拇指反复摩挲那一朵已经皱了的玫瑰。
一旦掀起一个角,就很难再收回去,纪梧声的喘息混合着痛哼,盖满了整个卧室。
他被轻轻地吻着,也同时被抱着,抵在他后背的手摸着他一节一节突出的脊骨。
他没戴助听器,但今夜方魄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听清。因为每一句呢喃,方魄都贴着他耳朵讲,说完后还会亲一亲他的耳垂。
“声声,我也很疼。”方魄张开嘴,咬了一下纪梧声的耳垂,“你明明就有反应,可你总要离开我,我很难受。”
做//爱前,他们才超过剧烈的一架。
缱绻的前半小时,方魄愤怒地砸了很多东西,现在地毯上还散落着几个纪梧声很喜欢的水晶花瓶碎片。
愤怒是真的,温柔是真的,从嘴巴里说出来的难受也是真的。
纪梧声也一样。有反应是真的,听到花瓶碎裂在地时的恐惧是真的,想离开这个念头没有打消,并且越来越坚定也是真的。
纪梧声摸索着把手抬起来,一点点触碰到那匝打印纸,蹭着手把剩下的文件往方魄的方向推过去一点。
摸不清还剩多少距离,纪梧声失了平衡,整个上半身都趴在了桌上。
他不让方魄扶他,自己用手臂撑着一点一点把自己撑起来。
这个过程持续了好几分钟,期间没撑住纪梧声重重砸回桌面上起码有三次。但他每一次都不让方魄帮他,用变了调的声音一遍一遍地让方魄坐好,不要靠近他。
等跌回轮椅里,纪梧声整张脸都是红的,本就打卷儿的头发也乱了,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仓惶的狼狈。
可纪梧声却很难得地在笑。
无法准确聚焦的双眼是两颗蜜色的琥珀,像他本人一样,美丽地镶嵌在这精雕细琢的脸上,看得方魄可以短暂地忽略掉他酡红的脸和他凌乱的头发。
“你看一看……看一看我给你的东西。”太累的时候纪梧声的语言功能又打回原形,不但模糊,语调也变得更怪一些。
但纪梧声很兴奋,可以算得上神采奕奕,是这几年里方魄再也没见过的模样。
以前的他总太过拘谨,就算是万众瞩目的那会,私底下的纪梧声也不曾对着方魄展露过这动人的一面。
在租赁合同后,是一份无锡那边私立康复医院的复建计划。其中包括纪梧声的体检报告,复建计划和目标,详细到作息和饮食都已经明确写在里面。
翻到最后,方魄还看到了这次离开纪梧声要带走的东西和人员名单。
他什么都安排得很好,唯独没有提到什么时候会回来。
纪梧声脸上的红晕还没散干净,他平静地说:“不管是医疗条件……还是生活,只要愿意,都能找到合适的。”
这样的纪梧声方魄从未见过,他不由得起身走近。尽管纪梧声不愿意,方魄还是不想纪梧声这么歪靠着,时间长了他身体会受不了。
很难得,纪梧声这次坦荡地接受了方魄的好意。等两个人目光平齐的时候纪梧声还抬手用手背蹭了蹭方魄的脸,呢喃客气地对方魄说了句谢谢。
星曜还没恢复正轨,方魄最近是真的很累。
每一次谈到这个话题他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想要挽留的话从嘴里说出来往往变成了尖锐的争吵。摔坏的东西一件接一件,就算隔天一模一样的东西又放回到原位,也难掩前一天争吵时的千疮百孔。
到了现在,方魄是真的累了,他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看着纪梧声的眼睛他只能哑声问:“小声,同我呆在一起就真的让你如此痛苦吗?即便你知道就算离开我,去到任何地方,你面对的困境也无法改变,你也还是要离开吗?”
他补充道:“离开我,从这里走出去,你还是无法看清、听清,你的日常起居还是需要别人照顾。以及……我仍旧可以找到你。”
这话听起来不免残忍,但事实的确如此。方魄紧咬的牙关松开,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后将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我实在不太懂,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玩‘他逃他追’的烂俗戏码。就像我那天晚上说的,你明明对我还有反应……”
“不是这样的,”纪梧声打断方魄的话,“不单单是现在,就算是当时在医院……最令我绝望的时候,我都没有……没有否认过我爱你这件事。”
因为要给纪梧声摆正双腿,方魄这会是半跪在他面前。
纪梧声垂着眼找了找,终于依稀辨认出方魄的脸,“但爱这件事太累了。”
他学着方魄,也用掌缘揉了揉方魄的头发。
“方魄,算上今年,是我们互相捆在一起的第九年了。”他笑笑,“这九年里……其实我也是瞎子。我一直在透过你的眼睛,去看你想看的东西。所以不管是在舞台上,还是在这里,我做的事情都只有一件事。”
方魄仰起头。
纪梧声没看到,手掌软软地盖住方魄的眼睛。
“那就是等你。”
“你不来,我看不见别的,所以会难过。你来,我只能看见眼里没有我的你,我会更难过。”
一片黑暗中,方魄听着纪梧声腔调怪异的话语,慢慢回溯过去的这几千个日日夜夜,荒芜的心底蔓延开一片酸涩。
纪梧声无知觉地继续抚摸着方魄,声音柔软平静:“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意识到很有可能你也和我一样,也是个睁着眼睛的瞎子。你需要透过我去看你想看到的灿烂未来,所以你只看到了我。”
就算是这样的高度,时间长了纪梧声的手臂也一样会酸麻脱力。
终于在说完那么多话后,他再没多少力气,手掌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还给了方魄光明。
手掌垂下时,纪梧声的掌心带走一点潮湿的水光。
他无心再把手缩回到腿上,由着它空荡荡地掉在一旁。他只是看着方魄,企图从一片模糊中去看最初遇见方魄时两个人的眼里都还有一整个世界的模样。
“当然。你透过我想看的和我想看的大不一样,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想起来就难受得要命的事情。”
酸涩的感觉像一把野火,烧尽整片荒原。漫天的浓烟让方魄喘不过气来,他拉着纪梧声垂在一旁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
以前的难受不算难受,因为纪梧声还会睁开双眼,还能留在自己身边,就算再坏,还能自欺欺人地说一句来日方长。
纪梧声由着方魄拉着他,不抗拒,也不算配合。
他只是同意方魄握着他的手掌。
他只是也同样给方魄五分钟。
等方魄眼角不再流淌出又热又凉的潮汐,纪梧声开口:“所以方魄,就让我们暂时告别一阵子吧,你也让我去看一看那个没有你的世界好吗?即便它一片模糊昏暗,我也想去看看。”
——
如纪梧声说的那样,梁溪是一个很不错的城市。
正式安顿好的时候,正逢春夏交替。除却雨水偏多,他反过几次头疼外,这座城市的一切他都挑不出太大的毛病。
康复医院附近有一个不算小的园林式公园,每次复建结束,看护都会带他进去转一圈。
江南水乡养什么都好养,纪梧声能看到一团一团粉色的云。看护说那是桃花,纪梧声第一次觉得除了玫瑰外,原来别的花盛开也可以令人惊艳。
不期待也不盼望谁来,纪梧声可以没有负担地睡一觉。也不用担心自己不灵活的手在用餐的时候出什么洋相,纪梧声哪怕吃半碗掉半碗,也能平和地让看护重新帮他夹菜添饭,然后笨拙地戴着辅助工具继续舀起来一勺米饭颤巍巍往嘴里送。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体检,纪梧声胖了一点,这还是术后第一次被医生夸,体检报告上终于看到一栏是合格的。
对现在的纪梧声来说一点点“好”都能让他感到满足,这份满足值得他双手捧着手机用读屏软件一遍遍播放体检报告上的内容,然后自觉不好意思后又敛起太夸张的笑容咬着唇轻轻笑笑。
看护帮他把嘴唇弄出来,擦干净上面沾着的水光,替他把报告和手机收好问他今天还要再去公园里坐一会吗?
纪梧声摇摇头,“不去了,桃花不是都谢了吗?”
回家路上看护忽然想起来自家院子还一直空着,于是侧过头问纪梧声:“如果很喜欢花,那就在院子里种一点,省得长杂草。”
纪梧声被特制的安全带固定着不好做太大的动作,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才回过头来,茫然地点了点头。
“请个园林设计师过来看看吧,”看护说:“像隔壁邻居种了一面玫瑰花墙就蛮好看……”
自觉失言,看护急忙闭上嘴,余光看向纪梧声观察他的反应。
纪梧声怔了下,失焦的眼睛垂下,但表情仍旧平和。
半晌,他回过神来说:“种有香味的花吧。我又看不见,有花香至少能闻到。”
踩着夏季最后的尾巴,园林公司用夜来香给纪梧声做了一片花海。
夜里有人推开院门,身上披着的夜露沾染花香。他往堂内走,裹着这一身冷的香穿过厅堂,一步一台阶往上走。
房间里没点灯,纪梧声还没睡,他的助听器早就在入睡前被摘下放在了一旁。
寂静和黑暗交叠,纪梧声躺在床上,用回忆和香味一点点去构建属于他的不可以和别人说的思念时间。
然后不同于以往,这一次他跌进了一个怀抱里。
香味在胸膛里被捂热,纪梧声瞬间睁开眼,却又只能在黑暗里用仅存的知觉确定这个怀抱的真实性。
他的耳垂被吻了一下,然后模糊的声音钻进耳朵。
“纪梧声,今夜你能心软一次,让我回到你身边呆一夜吗?”
感谢阅读,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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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