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纪梧声的帮助下洗干净澡推出来,发现方魄竟然还在,朦胧的视线看过去,依稀能感觉到方魄拿着个什么东西。
就这么点儿距离,纪梧声身上没系束缚带,坐得摇摇晃晃的。看到方魄不由自主地往后仰,眼见着重心不稳倒朝一边,被热水泡得发粉的手一下子就从扶手上掉了下去,摇摇晃晃撞到好几次轮椅,疼得他眉皱起来。
“你怎么还在?”
纪梧声发誓,自己问这句话完全没有恶意。他不能对方魄怎么样,更没有那个权利赶走方魄,只是傍晚吃晚饭那会他听见有人给方魄打电话。电话里具体说了什么他一点没听见,但他听见方魄说自己会亲自过去一趟。
窗外已经漆黑一片,难不成又要坐红眼航班?
就算仅仅只是回市区,工作能这么拖么?
方魄抬手朝着纪梧声轻轻打了个响指,然后招招手,“过来,先给你把头发吹干。”
这话对纪梧声说,更是对看护说。示意他们将纪梧声推过来,然后安静地离开。
洗澡的时候助听器被取下来放在了外面,这会要给纪梧声吹头发,吹风机的噪音通过助听器传到纪梧声耳朵里会让他觉得难受,方魄没急着给他戴上。
大半年过去,纪梧声的头发重新长出来,只是剃过的头发发质一次不如一次,这次新长出来的头发远不如上一次的摸着舒服。前面几个月天天带着帽子,现在细细的头发被压成了一小圈儿一小圈儿的,吹干了看着也不好看。
方魄手指修长,指尖穿插在纪梧声发间,跟有强迫症一样,碰到卷起来的头发他非要拉直了用风筒吹顺。
非常自欺欺人,好像只要纪梧声头发能恢复原样,导致纪梧声头发变卷的这件事就也没发生过。
他吹得很慢,在纪梧声安静而昏暗的世界里觉得自己好像和方魄已经过了一百年。
实在没忍住,纪梧声缓缓挪动手臂用手背攮了一下方魄的腿。
吹风机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方魄先是弯下腰凑近了查看纪梧声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接着才拿过助听器给纪梧声戴上。
给吹头发的时候一肚子话想说,等纪梧声真的能听得见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魄哑了哑,最后从嘴巴里吐出一句:“明天找个发型师过来给你弄一弄头发。”
纪梧声没说话,自从视力受损后他对自己的期待一降再降,看护理的发和发型师弄的没太大差距,穿当季的时装亦或是面料更舒适但款式也就那样的居家服也没什么区别。
他抬眼看了下方魄,长长的眼睫又垂了下去。
“还有衣服,还是你喜欢的那家,明天让柜姐送过来,你挑一挑。”
话一旦开了一个口子就停不下来,方魄自顾自地做了很多安排。从纪梧声要留什么样的发型,到他穿什么样的衣服,最后绕到了最近的复建计划,“还有语言康复,你要是觉得这个语言康复师不行那就换一个……”
“你该走了。”纪梧声打断他,语调有轻微的怪异,但声音却很平静。
或者说,应该是坚定。
方魄愣了下,很快愠怒盛满整双眼。
他几乎不给纪梧声缓和的余地,弯下腰抱起纪梧声就往床的方向走。
纪梧声吓坏了,变了调的惊叫声响彻整个房间。
他手脚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薄薄的手掌拍打着方魄的胸膛。抖动间刚戴上没几分钟的助听器掉了下来,夹在两个人身体中间,硌的方魄胸窝生疼。
他将纪梧声扔在床上,咬着牙关问:“纪梧声,你就这么不愿意看到我吗?”
纪梧声浑身都疼,抖得愈发厉害,几乎和床面贴成一条直线的脚拍得床哗啦哗啦在响。
但更多是恐惧,讲不好现在身体的反应
这份恐惧不亚于出院那天。
那会纪梧声的助听器还没配好,他在一片无声的昏暗中被方魄抱上车,又被方魄带回别墅。从下车隐约能看到花墙时,纪梧声也曾迸发出这么尖锐的颤抖,他自己听不见,但一直没停止过尖叫,每一次开口说的都是“放我走。”
正如此刻,他连正确的方向都摸不清楚,却能在颤抖中挣扎着扭曲着往前爬。孱弱的手臂无法支撑身体,每往前挪动一点就又会重重摔下去。
方魄一把拽住纪梧声的脚,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把。在尖叫中,纪梧声来到了方魄的面前。
他被方魄抱着正了方向,但同时也被方魄牢牢箍在怀里。
这次方魄学聪明了,尽管愤怒的火焰快将他烧成一把灰,他还是会在自己变成一堆灰烬前把助听器塞进纪梧声耳朵里。
重新恢复听力的第一秒其实很难受,纪梧声在颤抖之余难受得缩了下脑袋,纤长的脖颈往下垂,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折断。
他无法阻止听觉神经和辅助器械共频带来的眩晕,也无法控制因为肢体颤抖而发出的窸窣声,更无法挣脱开方魄的桎梏。
眼泪盖满整张脸,纪梧声说话的声音更加模糊,他颤抖着的手手指开开合合,不停地去蹭去推方魄。
“方魄……求求你……求你放我……放开我”
“放过我……”
方魄的手愈发用力,纪梧声双臂的痛盖过别处的痛,疼得他呜咽出声。
听力慢慢缓和过来,他能听得清晰很多,他听见方魄问他:“为什么?吃晚饭的时候你就吃这么一点儿,为什么发现我看着你,你就不吃饭了?为什么要问我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要让我走?”
纪梧声答不上来,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摆在字面上,这种问题还有什么回答的必要。
更何况实在是太疼了,疼得他没有任何能力能抽出来一点思维去思考要如何把话说得体面清晰。
很多个时候纪梧声都认可一句话,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更多的时候,他又非常绝望地意识到当事情真的沉甸甸压过来的时候,书上那句轻飘飘的话根本不起作用,除了掉眼泪他真的做不了什么。
起码眼泪,还能让对方知道他真的在难过,在痛苦。
“纪梧声,回答我。”方魄捏住松开一只手,胡乱擦掉纪梧声脸上的泪眼。
纪梧声几次开口都以失败告终。
他实在抖得厉害,肌张力上来谁也没辙,连手臂都开始扭曲地吊在半空拍打着胸口。牙关也是,每一次讲话都差点咬到舌头。
方魄深深吸了口气,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火焰还剩一点火星,他扯过垫子随便拢了拢让纪梧声靠在上面,自己则蹲下身给纪梧声按摩放松。
先是纪梧声纤细的双腿,只有这双腿不要一直往前踢踢踏踏,纪梧声才有可能能坐稳。等纪梧声坐稳,方魄头抬了起来,他揉着纪梧声的手,放轻了声音问自己最想问的那个为什么:“为什么不喜欢玫瑰了?”
恢复平静后的纪梧声坐姿仍旧有些瑟缩,双肩内缩,坐得有些歪。
但总算能开口说话,他哽咽着开口:“因为你不喜欢。”
方魄愣了下,纪梧声继续道:“你不喜欢我,所以看到我……看到我吃饭手不稳,东西掉在桌上会……会没胃口。”
“你不喜欢我,所以……我排在所有事情的前面,告诉我‘商人重利轻别离’。”
这几句话讲得千奇百怪,对太久不说话的纪梧声来说仿佛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问到最后,他身体几乎已经整个侧倒在软垫上。
他眨眨眼,自嘲脱力地笑了下,问努力扶稳他的方魄:“你又真的喜欢玫瑰吗?那为什么以前……你都不曾看过瓶子里的玫瑰一眼呢?”
重新被抱正坐好,方魄沉声道:“声声,我一直说我们要好好聊一次。可最近真的太忙了,我没什么机会能和你把这一次补上。”
压着心里的钝痛,方魄找回来一点理智。他先把眼底的火星浇灭,换了一副温和的样子,“首先我要说抱歉,为很多事情。你的身体,你的爱意……”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径自补充:“如果可以,这份抱歉里,还应当有你粉丝。”
纪梧声垂下眼,模糊地看着方魄。很快,他偏过头将视线转移开。
身后的垫子太软,纪梧声没什么实感,坐得难受,想要在这一秒钟挺直一点腰杆都做不到,只能软软地听着方魄说这些已经不重要的话,然后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半晌,方魄又替他调整了下坐姿,出于防止纪梧声再一次摔跤的谨慎,他还是只能双箍着纪梧声的手臂,以此给纪梧声一点支撑。
“至于你说的不喜欢……”再次开口,方魄发现自己舌尖全是涩味,“我想,不是这样的。”
或许是太安静的环境可以让一个人坦诚,这些压在心头的话在今夜可以全都翻出来摆在纪梧声面前。
方魄说:“方洵威胁我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愤怒,为了解决这件事,我做了后面一连串堪称是低级错误的事情。但你知道当你说要离开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好奇使得纪梧声微微侧目,但很快又转过脸去不看方魄。
他以为自己的动作很轻,其实方魄已经全都收进眼底。
心情顿时好了很多,方魄开口时能听出来他语气里涩味减轻几分,“是慌张。这也是我成年后第一次觉得恐慌,当然,后面有第二次,第三次,很多次。这些分别发生在那天你癫痫发作我送你去医院的路上,发生在你倒在手机屏幕前,还有后面几次抢救,和你说你不想和我回别墅那天。”
纪梧声仰了下头,一闭眼,脸上多了一道水光。
有温热的指腹抚摸过他的脸:“声声,我的教育告诉我,不要尝试挽回已经离自己而去的事物,因为要投入的成本太大,还有可能血本无归。”
紧接着,纪梧声被揽进一个滚烫的怀抱里。
“但你是纪梧声,所以我想我应该违背我受到的教育,竭尽所能地让你留在我的身边。”
纪梧声的脸贴着方魄的胸膛,即便助听器没办法传递那么细微的声音,他的神经末梢也能感受到方魄剧烈的心跳。
这灼热的体温烧干了他脸上的潮汐,纪梧声却在这份剖白里渐渐找回清晰的思考能力。
他动了动,垂软的手臂晃晃悠悠抬起来,翻扭过下垂的手掌抵住方魄柔软的腹部。
纪梧声言简意赅地问方魄:“你说……你爱我?”
动情时没有人能体面,方魄狼狈地抹了抹眼角,连忙点头,顿了顿回过神来又开口道:“嗯,我这段时间想说的就是这个。”
其实他话还没说完,却看到纪梧声松开咬着的下唇扯了下嘴角后摇摇头,“那你为什么还要困着我?”
纪梧声歪着头,疲倦地眨了下眼睛,无法聚焦的双眼睁开的时候茫然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方魄,似是要透过这片朦胧的身影去审视过去的这么多年。
“用爱豆的方式困着我四年,因为我的身体……困了我下一个四年……现在和我说爱,然后接着把我困在这里?”
纪梧声问方魄:“方魄,为什么你连爱我的时候,都没把我当成一个人呢?”
长久的惊讶带来了长久的沉默,最后方魄嗫嚅着小声反驳:“不是这样的……我母亲不也一样……”
我母亲当时可是世界小姐,不也一样摘掉头顶的桂冠,自愿飞进父亲打好的笼子里嚒?
“所以她不快乐。”纪梧声努力昂起头,眼睛找寻到方魄的脸,尽可能地把视线聚焦到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上,“你也不快乐,方魄。你连说爱的时候都不快乐,也不会让你爱的人快乐。”
他抬手慢慢往上挪,摸索到了方魄的脸,缱绻地蹭了蹭,“放我走吧,起码……起码在你说你爱我的时候,把我先当一个人,而不是你突然才看到的一支玫瑰。”
感谢阅读,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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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