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道长过于专注,以至于她二人入内时,他们并未察觉,满庭芳顿足细细听了一会儿,知他们并非装神弄鬼之人,便低语了一句。
林之遥对于她“才干”二字的点评,惊愕地叫出了声,随后对着院内看起来像是在吸收日月灵气的道长嗤笑。
林之遥倒是看着她露出一个的微笑,“我倒觉得女冠才是有真本事的。”
这声音不大不小,嘲讽足够了。
原本画符念咒的道士,听后便纷纷转头看来,审视着她,直到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其中一个身穿黄色道袍的中年男人说道:“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这里可不是你假扮道士的地方,小心死得不明不白。”
满庭芳还未表态,林之遥便站了出来,用近乎鄙夷的目光扫视他们每一个人,“诸位说这句话前,不如先想法子怎么脱身为好,我林府可不是什么寻常人家,装摇撞骗还能离去。”
四个人,住了七日,却无半点用,这就是林之遥所说的一无所获。
“林小姐想必也累了,不如先回去歇息,我若有事,自会去找下人。”女道长朝几人点头便进了屋。
回身关门的那一刻,不可避免地与林之遥对视,林之遥目光冷漠,饱含侵略性。
也是在两扇门碰撞时,白鹤梦担忧的声音传来,“姐姐,林之遥怀疑你了。”
她胸前飘出一股白烟,快速在屋内转过一圈,最后在她身前化作一个青年。青年有着一张俊朗的面容,身着宽大的银色袍子,一半的银白色长发在头顶挽作一团,斜插入一根簪子,另一半则披散着。
当日离开深山,白鹤梦见着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充满了新生的好奇,路边的野草、天上的飞鸟,他所见的每一个东西,满庭芳都会温声细语说予他听,孜孜不倦。
无论是人还是动物的幼崽都是如此,为了生存,他们会讨好初见的生物,模仿所见到的一切。
也就这两日因林之遥等人,他不便现身人前,可即便如此,满庭芳也时常能感受到他在葫芦中异动。
满庭芳俯身,借着放下包袱的空隙,迅速收住目光里凛然的寒霜,道:“或许,这个最小的女儿才是林家最深不可测的人。”
“姐姐,你是有意让她发现。”白鹤梦似乎为看破她的计谋而得意。
“姐姐与林之遥是偶遇,对林府之事却又了若指掌,轻易便能道出陈雪曲的名字,不正是在有意知会林之遥,你一早查了林府。如此前后不一,才让林之遥有了方才那番话,既是说给他们,也是在警告你。”
白鹤梦鬼影一闪,飘向一张书案,书案上本有笔墨纸砚,也被他施法挪走,再后他挑选出方位,将书案移去了窗边。
在他做完一切,鬼影飘向坐在茶桌前的满庭芳,“白鹤梦,不行,不能烧纸钱,会被察觉。”
人吃饭,鬼吃香火,合情合理。
“五日了。”白鹤梦贴着她的身体,眉头微蹙,一双红色的兔子眼委屈地看她。
满庭芳一声叹息,无奈妥协,“依你好了。”
白鹤梦欢喜的疯狂点头,就连周身若有若无的鬼气也缠上满庭芳的身。
她起身推开窗户,从随身包袱中拿出香烛、纸钱和一块牌位,牌位已陈旧破朽,不知有多少年了。
白鹤梦期待地看着女人在地面洒上一圈石灰,点了三柱黄香和一对蜡烛,将一摞纸钱放在蜡烛上点燃,随后丢进了石灰圈里。
那白烟寥寥升起,往临时充当的供桌飘去,六处汇聚之时,隐约能见到一个俊美非凡的男人坐在桌上。
巧了,满庭芳这屋推开窗便能见着院子一角,屋内飘出白烟怎能让几个道士视而不见,秉承着知己知彼的想法,那几人纷纷施法往屋内一探究竟。
屋内被白鹤梦施了法,屋外却没有,如今满庭芳推窗更是破了白鹤梦的闭音断视之术,他们自然能瞧见白鹤梦。
恶鬼!竟然会在人间行走!
道士一惊,随即就被白鹤梦察觉,只身上怨气便破了他们的法术。
“试过了,虽然废物,但应付林府的死者应是绰绰有余。”白鹤梦黑瞳一转,才点燃不久的黄香和蜡烛便立时燃尽。
满庭芳盘坐在地上,将黄纸一张张丢进火堆里,白鹤梦到底身有怨气,虽对她颇为依恋,可对旁人却是冷漠无情。
如此差别,让满庭芳总忍不住笑。
白鹤梦反问:“姐姐真打算出手不成,捉鬼不是你我的差事。”
“我们要做的是遴选鬼魂充作鬼差,应当尽快定下,早早离开此地。”
满庭芳道:“我们在地府多费了时光,七日已过,若真的能引来它们,谁也拦不住,若引不来,又何必惊慌。”
当日乃闹鬼事件出现的第八日,夜里,林府的人请几位道长一并用饭,林家所有人和那位神秘的陈雪曲都露面了。
这是满庭芳第一次见陈雪曲,四位道长第二次见她。一入席,杀气便显,皆落在她二人身上。
据称,陈雪曲回来那日,珠钗全无、衣衫破烂,丫鬟为她清洗时还瞧见了不少的伤,整个人也病殃殃的,这才几日,身上的伤口竟然全好了,连一点疤痕也未留下。
由此,他们纷纷断定,林府的鬼正是陈雪曲。
不过……目光转向用餐的满庭芳,如今又多了一只鬼,且更为棘手。
“云谷子道长,依你所愿,我兄长和父亲都从军营回来了,你是否已有定论?”酒意正酣,林之遥逼问那位黄袍道长。
他人问话,云谷子道长也当放下筷子,目光在林府几人身上扫过。
林父有三个孩子,长子林赦和幺女林之遥为正房所出,因嫡出而备受宠爱,性子张扬。次子林鸣为妾室所生,母亲在其幼年病故,虽也养在主母名下,却是不管不顾,大越是受冷落的缘故,与寄人篱下的陈雪曲极为亲近。
林赦常年练武,身形魁梧挺拔,但大约是真的病了,人也没什么气色,和纤弱的林鸣相比,反倒衬得林鸣更让人喜欢。
他这一眼,缓慢而意味深长,看得几人神色各异。
转回来后,他又拿起了筷子,才道:“不急,子时我会开坛作法,那时自见分晓,还请三位道长和那位女冠也助我一臂之力。”
满庭芳正想推诿,被提前看破的云谷子一句话堵住,“弥留之鬼扰乱人间平衡,满女冠同为修道之人,也当行善积德,我四人已有对策,女冠只需尽些绵薄之力。”
话到这份上,满庭芳也就罢了,倒是白鹤梦躁动了一下,让她只能抚摸葫芦以作安抚。
“云谷子道长要在何处设坛?”林父转头又问,“可要帮女冠提前备些物件?”
林父知满庭芳来时行李极少,不像是带了法器,但道士如何捉鬼,他们也难以知晓,这一问,既是彰显他虽不在府中,但对府中事无一不知,也是试探。
云谷子道:“就在陈姑娘的院子里好了。”
满庭芳道:“劳烦城主挂心,我自有主意。”
众人离席,满庭芳走至廊下,被林之遥拖住,称要为她的兄长瞧瞧病。满庭芳心生疑惑,看向林赦消失的衣角,随后目光一转,落在她的脸上。
林之遥神情凝重,低声似怕外人听见,“不瞒女冠,小女怀疑家中的鬼已缠上了大哥,他并非病了。”
满庭芳眉眼一垂,脚步微挪,林之遥一笑嫣然,当即前方引路。
林赦病发是在陈雪曲回来那日,林之遥说得惊人,两人只远远互望了彼此一眼,林赦霎时胸闷气短,夜里就昏昏沉沉的说不出话,身上的衣物更是散发出阵阵恶臭,那气味像极了动物腐烂。
下人为其净身,在林赦的腰腹和后背发现了脓疮,擦去后却为发现有伤口。叫来大夫,也说不出个道理来,糊里糊涂得写下药方,便也不再中用。
满庭芳见她说起大夫时恨得心痒,心想那人只怕已不知去处了。
后来府上来了道士,做了法,烧了符纸,林赦反倒难受起来,吐出漆黑的水便发了狂,林夫人想出个主意,将人挪出府,不想此举还真是立竿见影,踏出府门,他好上许多。
为免另一个男丁也遭难,林鸣因此被强行扭送去了军营,顺道也照看了林赦。
话说罢,两人已到了林赦的院子,门上贴满了符纸,挂上铜钱剑和八卦镜,门外守着几个身强体壮的护院,瞧着就阳气十足。
如林之遥所言,推门进去,满庭芳便闻见了恶臭,不由奇怪,方才饭桌上,怎不见林赦身上异味,这气息更像是屋里传出来的。
林之遥眉头微蹙,奋力捂住鼻子,怯生生喊道:“大哥,你现下身子可还爽利?”
屋里密密麻麻的红线几乎遮住了一切,林之遥等不到回应,见不着人,便要往里走,一只手连忙将她拦下。
满庭芳摇摇头,“林姑娘还是不要上前了。”
“大哥他……”林之遥闻言忧心忡忡,见她神色如常,便更急了。
“莫不是又被鬼找上了?”
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吹得林之遥双目难睁,耳边是重物落地和叮叮当当的声音。且明明是炎热时辰,她却冷得浑身颤抖,寒意不是来自外面,而是从心底生长,蔓延至周身。
惧意也随之而起,吐出一口寒气,连心跳也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压制。
林之遥实在太好奇了,她侧着身,努力地微微张开眼,却被眼前一幕吓得呆滞。
一个披头散发的恶鬼正倒爬在屋顶,长得近乎垂地的黑发仿佛有生命般,缠绕上了满庭芳的身体,恶鬼的身上流淌出黑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啊!”林之遥吓得叫出了声。
恶鬼猛然转头朝她看来,她连忙双手捂住嘴巴,瞪大了惊恐的双眼看向别处。
她好像感受到恶鬼的喘息滑过后脖颈,丑陋又锋利的指甲直抵她的后背,一旦她有丝毫异动,恶鬼就会直取她的心脏。
她的内心急切地呼唤着满庭芳,想要寻求女冠的救助,想要瞧瞧女冠是否被恶鬼杀害,可身体却像是被绑住了,半点也动不得。
一息、两息……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林之遥已近乎绝望,以为自己要死掉时,如天神的声音缓缓在她耳边降落。
“他走了。”
林之遥顿时猛地喘气,一进一出,声音响烈。
“那就是我们府上的恶鬼吗?”她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只是觉得应该说点话,以此来让自己感受到活人的气息。
“应该。”林之遥实在太害怕了,丝毫未察觉到满庭芳的兴奋。
“此话何意?”能做出那样的事,只看模样,也绝不像是人所为,难道还有别的隐情?
“嗯……因为我看不见鬼。”满庭芳浅笑道。
林之遥愣住了,一瞬间,她只觉自己听错了,可望着满庭芳坦然的毫不掩饰,她又惊又怒,“你不会抓鬼!”
满庭芳直白道:“不会,毕竟我看不见他们。”
“可……方才的恶鬼,你我都瞧见了。”林之遥思索道。
满庭芳道:“我确实看见了。”
林之遥只觉她话里有话,可故弄玄虚让林之遥几度不悦,“因而?”
满庭芳还是那般断定,“我说了,我看不见鬼,所以,能让我瞧见,都不是妙事。”
“死者和恶鬼虽本为一类,还是有些不同。死者有肉身,不惧日光,散发恶臭;鬼则无形,于黑夜出没,最爱故弄玄虚。”
“因而,我们方才所见,只有两种可能,死者或是人。”
“是死者。”林之遥不解她为何固执于死者和鬼的说法,不屑与她争辩,索性顺从她。
“为何?”满庭芳反而问道。
林之遥也断定道:“人不会倒挂在房梁上,不会有那么长的头发,不会让暑热变成酷寒,更不会凭空消失。”
满庭芳又问:“为何不会?人不是会制迷药,还有幻术,林姑娘如何确信你方才所见是真的亲眼所见?”
“至少……”她走到墙角处,手指在地上一抹,林之遥定睛一瞧,见她指腹沾上些许白色粉末,不由一惊。
“是**散。”闻之让人生出幻觉,可为何此处有?又为何此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