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实在是暑热,热得人头昏脑涨,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这月又称鬼月,前头中元节才过,烧去的纸钱还未飘过鬼门关,这沐天城就闹了鬼。
十六这日,林府做工的两个木匠在热意中醒来,听见屋外传来一阵狂风,呼呼啦啦,是北风独有的声音,撞得不太牢靠的木窗咯吱咯吱响。
他们好奇得紧,推门出去一探,就见天清月明下,墙头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月光映在那人的眼睛上,只看出浑浊黯淡。
两木匠相视一眼,淡定点了点头,是鬼。
自四百年前,这世上的鬼就多得像路边的野狗,但稀松平常的事第二日落在主人家的耳朵里,他们却出奇的惊讶,大动干戈地在外搜寻能抓鬼的道士。
应民所求,道士一行可谓风生水起,但野狗咬人也吃人,因而有真本事的道士变得少之又少,又是最忙的月份,林府重金之下竟然一无所获。
就在一筹莫展时,林府的幺女回城途中却“正好”遇上位自称满庭芳的女道士,林之遥重金请她,她却是推三阻四。
好在林之遥见她穷困潦倒,又得知她也是去沐天城,便请她府上小住,这才骗得她同行。
在林之遥的眼中,满道长是个女人,十九岁,穿一身黄色道袍。她有着寻常女冠的简朴、超凡脱俗,却又有着人的慵懒随意,某些时候,她总是游离方外,上一句说着话,下一刻她便神情呆滞。
有没有本事?是林之遥考量的首要,但病急也乱投医,林之遥无他法,索性先请人回府。
林之遥与她同行,用半日功夫说完府中怪事。入了城,本该直奔林府,可女道长下了马车又没听见话,在街上走着。
“店家,劳烦一碗馄饨。”满庭芳拖开板凳坐下。
林府有城中最好的厨子,林之遥甚少去过酒楼,遑论这种灰尘铺桌的路边小摊,她皱了皱眉头,待侍女擦过板凳,才局促地在满庭芳对面坐下。
“满女冠,我林府就在不远处,回到府上自有伺候。”林之遥瞥了一眼掀锅盖的老人,轻掩鼻口,似乎闻见了臭味。
满满庭芳置若罔闻,抽出一双筷子在袖子上擦了擦,“听说沐天城是林姑娘祖上的家业,至今已掌管两百多年,两百多年……距离四百年似乎也不远,不知林家和前朝有无渊源?”
林之遥神情一僵,紧张道:“早有所闻,莫非此事是真的?”
满庭芳并不解释,只是深深望了她一眼,“凡修道者,入门第一诫,事关前朝不可出手。”
林之遥闻言微笑道:“幸得祖先庇佑,林家才不至于在乱世中销声匿迹,只是和前朝勾连一说实在子虚乌有。沉浮灭国后留下的人少之又少,何况还有那样的天谴落下。”
很快,馄饨煮好端了上来,林之遥回头一看她目光涣散,整个人呆滞地似乎未听见店家的话,心下一急,正要唤她,却见她猛然低头,羞红了一张脸,惭愧道:“钱袋子不见了。”
林之遥先是一惊,再是淡然,一碗馄饨钱罢了,林府拿得出来。
想必是入城时,那个与他们擦身而过的少年顺手牵羊。
盯着满庭芳腰间孤零零的绳子,林之遥大气道:“这钱我给了便是。”
满庭芳浅浅一笑,眼中渐渐回复光芒,那模样似有一番算计,让林之遥诧异又觉得合乎情理,“无碍,吃完这碗馄饨再说也不迟。”
待到她动筷时,林之遥才察觉满庭芳的怪异,她姿态优雅,身姿端正,用餐时不会发出任何声响。不足一刻钟的功夫里,林之遥仿佛目不斜视,仿佛见到了一个严苛教养的大家闺秀,好似方才粗鲁擦筷子的人已换了。
纤细白嫩的手指没有岁月磋磨,虽有老茧,但只在食指外侧、大拇指指腹、虎口和掌心处,显然是长期持握某种东西留下。一身气质也绝非泛泛,或许也是个富贵人家出身。
不过林之遥也未放在心上,这年头,收鬼的道士可比做官尊贵,便是皇帝也请了能人供养在朝。因而不少人不愿科考或作战,就连她家中的两位哥哥也曾在年幼时同父亲提过此意。
正此时,林之遥听见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去,见着一个少年以扭曲的姿态走了过来。
少年面部狰狞,双脚向前行走,上身却向相反的挣扎,似乎被控制了。
林府的下人见状纷纷避让,直到他走到满庭芳的身前,从怀里取出钱袋子放在桌上,众人纷纷冷汗涔涔。
他是那个偷了钱袋的贼。
而满庭芳的神情则是给了他们答复,她抬眸扫了少年一眼,嘴角弯起一抹轻蔑的笑,而少年在这一笑后,似乎得到了指示,僵硬地走到路旁,然后双手缚在身后,宛如一个待捕的囚犯。
“满女冠?”林之遥喃喃道。
“店家,几文钱?”她又一次略过林之遥,林之遥看得出来,她有些生气。
“三文。”店家愣了愣才答。
随即,满庭芳从钱袋子中拿出三文钱放在桌上,一道被拿出来的还有葫芦物件,她取下腰上的细绳在葫芦腰缠了几圈,再将其挂在脖间。
回府路上,林之遥言语中多了一分敬意,盯着满庭芳脖间微微的隆起,“女冠很宝贝这只葫芦,莫非是捉鬼之用?”
满庭芳又未答,林之遥也不知她走神了还是故意为之,但都不敢再追问。
林府建在沐天城的城中心,因着有百年历史,府邸周围有了无数民居,无法再扩建,若要再添几分奢华,只能在内费心了。
几代累积,以至于连大门也变得金碧辉煌,“城主府”三个字的匾额更是用金子铸造,大门即便紧闭,外间也守了四个精壮的士兵。
士兵一见林之遥便躬身行了下人礼,卑恭地开门放他们入内。
内里更是让人惊叹,一块完整无暇的玉石,由良工巧匠精心雕刻成假山,如此贵重之物却放在门口,给所有来客一个下马威。
经过抄手游廊,随处可见花团锦簇,好些都是稀罕的花,在这林府却多如牛毛,由数名花匠仔细伺候。
满庭芳走了许久,终于驻足看向池塘里的千瓣莲,眯着眼问道:“府上花销不小吧。”
“府上诸事有母亲操持,我无权过问。”林之遥道。
又穿过门廊,踏入一片开阔的园子,林之遥在前引路,道出一点小心思,“女冠之后需在府中行走,还是先见过母亲为好。至于父亲他眼下不在,待到他回府后,再寻时机了。”
花厅里,在在一扇屏风后翻着账本的中年妇人正是林之遥的母亲,她面容憔悴,眼下隐隐有两道青黑,疲倦的目光在看到满女冠的一刹那怔住。
“之遥,这位是?”她有些恍惚,连账本也被她放在一旁,起身引她们去一旁落座。
林之遥与女道长本是偶遇,见那一身打扮便与其说话,随后顺理成章将人带了回来,她将来龙去脉说予林夫人,林夫人只是神色平静。
满庭芳见她波澜不惊,叹道不愧为城主内人,若换作寻常人,知晓家里有个鬼,早就惶惶不可终日,可林府上下却是太平得很,一点也不像出了人命的模样。
从林夫人的口中得知,见鬼的两个木匠在第二日便昏迷不起,请了大夫来瞧,灌了药下去,人却还是睡着。
自那日起,府上夜里总是狂风呼啸,吹断不少花枝,墙上莫名出现血色字迹,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到底未伤及性命。
事情变故是出现在第四日,起初是蚂蚁、蚊虫的尸体,后来是锦鲤、看家犬、厨房后院的鸡鸭瞬间死去,有人剖开它们的尸体,却发现内里一片漆黑,血肉就像是浑然天成的墨汁颜色。
然后是第五日,不少下人都看到了一抹血肉模糊的人影,看不清样貌,就在府里游荡,嘴里还说着话,可说得太快,无一人听得清,那声音也像是嗓子被掐断了,也分辨不清男女。
第六日,府中一些年老的仆人忽然暴毙,再然后是女子。
事关人命,危及自身,林府也并非不在意,寻了几个道士在府里养着,却是未能抓住那鬼,反倒被折腾了许久。如今见着年纪轻轻的女道长,林夫人客客气气的已是不易。
满庭芳想明白这层关系,对林夫人多了一分敬意,被其盘问一番,也是一一答了。
她说得含蓄而委婉,林夫人听后只微微点头,说是将人交给林之遥,让女儿去安排,便也不管了。
这一去用了一盏茶功夫,林府为满庭芳安排的住处在内院,他们一路往南走,到了一处早已住着人的小院,很快她就明白林之遥带她来此地的用意。
被水隔绝的小院子,门外有重兵把守,外墙上涂满了血色的线条,像是字迹,又像是巧合促成。透过圆形拱门,她依稀瞧见院内的门窗被贴满了符纸,不止如此,还能听见传来的铜铃声。
满庭芳眉头微蹙,下意识地去摸胸口,“你们知道死者是谁?”
林之遥神情古怪,似有难言之隐,点了点头。
她再度追问,诧异不解,“为何不将其超度?”
捉鬼往往最麻烦的便是不知鬼在何处,与过往传闻不同,死者和常人无异,他们不怕阳气,甚至可以用怨气将自己伪装得鲜活。
但死者毕竟不是人,看看林府眼下,不就死了人吗?
满庭芳见林之遥垂头不愿解释,再抬头看向那院子,心中有了答案,“那里面是表小姐陈雪曲,对吗?”
林之遥瞳孔一震,猛然看向她,惊讶得说不出话。就在她没有说话的空隙,林之遥神色一变,目光锐利,浑身散发着抵抗的情绪。
她微微一笑,一贯的温柔慵懒,却让林之遥恍然大悟,这个人,绝不是道长。
“你如何知晓?”思量片刻,林之遥从狡辩到承受,再到质问,内心一阵权衡利弊,但在见到她安然处之的模样后,林之遥放弃了挣扎。
“猜的。”她的嗓音一跳,竟然有些顽皮,“此处乃林府的南侧,与正门有不小的距离,绝不是你们林家几人的住处,可此人又能住在府里,院里景色不错,必然也不是什么下人。”
“问及林姑娘与林夫人时,你们都曾叹了一声气,想必此人着实让你们棘手,于是我斗胆一猜,与你们林家有干系,却又不是林家人。”
“因此陈雪曲的名字赫然排在首列,其母是你父的妹妹,十二岁母亲去世,便送来舅舅家照看。本月里其父病去,陈雪曲回乡扶灵,你兄长林赦陪伴,归途遇上山匪,她被贼人掳走,可数日后她却活生生回到了林府。”
说罢,她的目光瞥向林之遥,她的话,至始至终没有半句反驳,恰好证实了她所言非虚。
林之遥露出伤心神态,胸前起伏不定,不悦地扭头避开她的注视,低声愤愤道:“我早就同父亲说了,杀了她就好了,可父亲念着姑姑,只愿将人放在城外,她是鬼呀,很快就会回来。
二哥也是,被她迷得丢了魂,还蠢到去接人。因为她一个死人,要害死多少个活人,就连大哥也被她牵连,愈发得没精神,只能住在军营里去。”
满庭芳那双黑如曜石的眼睛一转,问道:“你的意思是,闹鬼后,是你母亲极力主张请道士来,而你父亲阻挠?”
“论情理,也该如此。”林之遥充满敌意地看着她。
她父亲的妹妹,不是她母亲的妹妹,没有那点淡薄的血缘,就什么也不是。
满庭芳感受到她目光里的意思,用手指拂了拂鼻子。
走上几步,林之遥带她走进一间院子,院内还有四个中年道士,许是林家催得紧,这会儿还凑在一块愁眉苦脸的商讨如何捉鬼。
想来这就是她之后的住处,林之遥还是没想舍弃她,还指着她捉鬼。方才若不是白鹤梦出手,或许凭那几句话,能舒坦几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