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诛玉 第17章 旧恨（三）

“张家姑娘安。”

见阮琼玉只是颔首，并没有要搭自己话的意思，张翡玥只好悻悻回礼，随后转头去，面向对席。只是，她有些好奇，那面纱之下看不清是什么神色，于是，张翡玥的余光不断黏在阮琼玉的脸上。

阮琼玉小心得很，自然对他人的目光有所察觉，她挺直了有些僵的背脊，端起阮珠玉的架势，可手指搅着桌角的锦缎布匹，在无人可见处拧紧。

“太子殿下到——！！！”

此声传唤一出，席面上话语纷纭之境戛然而止，众人皆转头朝着通传的小太监方向望去，阮琼玉，亦然。

玉面姿色，欣然而立。邱渡川着了件暗红朱衣，踏着双流云靴。脱下厚重的军甲，换上金衫，倒是显得他清俊的脸上涌出几分消愁。

“见过太子殿下。”

四下此起彼伏的恭迎声响起，阮琼玉也站起了身，朝着邱渡川的方向行了礼。身旁的官眷窃窃私语着，不远处的姿影却愈发地近了。阮琼玉抬眸，便撞上那双隔着一层屏风，仅在缝隙可见的，带着探究的眸子。登时，讶然诧异的转瞬即逝和那化为虚无的冷漠，翻涌在邱渡川的瞳孔之中，印在阮琼玉脑海里。

“川儿......”

周璇的声音响起。她拖着一地鲜红凤衣，鞋履搓着地，有些急切，故而显得踉踉跄跄，双臂张着，眉呈了个八字，可嘴角却带了笑。

“川儿，你可算回来了。”周璇说着，一把抓住了刚拢门口的邱渡川，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直到邱渡川里里外外被她检查了个遍，周璇这可悬着的心方才落地。

“母后，儿臣一切安好，让母亲忧心了。”

看着眼前泪光涟涟的周璇，邱渡川的语气都软和了不少。

此次守疆，不过六月而已，起初也不过是周淩看不惯他这整天鼓捣文墨的样式，这才耳提面命地让邱渡川感受严寒蹉跎，也借此同当今享殊荣的慕容二子君臣磨合。但，他自己深知并不是做君王的料子，纵使从手无缚鸡之力，到可弯弓射日骑马斩寇，可邱渡川还是爱笔墨更胜一筹，什么国之帝王，他不屑，只想做个逍遥爷。

邱渡川悄无声息地叹了气，安抚着，拍了拍周璇捏紧的手臂，神情关切，问：“母后近来可好？”

“好？”周璇扬眉，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阮琼玉的位置上，“也就那样吧，要么，被气死，要么被你外祖训诫，能好到哪里去？”

“儿啊，你要争气，做一个好皇帝，知道吗？”

周璇的眼睛重新看回邱渡川，她蓦地笑出了声，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儿：“如今，你父亲病入骨髓危在旦夕，只待他一死，儿，你的王朝，母后和你舅舅便会将它奉上给你。”

她说罢，又咯咯地笑起来。可她却没看见，邱渡川隐藏在宽大衣袖里头的手早已青筋鼓起，他的面上却若死寂。

邱渡川垂下眼睫，并未再多言，话锋一转，道：“今日，阮珠玉倒是......”

“倒是出奇地反常。”

他的话未说尽，便被周璇截了去。她轻哼，摇着头，又说：“不像......”

这句话，宛若一道警铃响彻在耳畔，不由地让邱渡川睁大了双眼。

“许是，许是，突然想通了？或者，我们婚期将近，故而要保持一个为未来皇后的淑德贤仪。”

此话刚落，周璇那狐疑的打量便游弋在他的脸上。

“你对她竟是真情？”

见邱渡川不说话，周璇嗤笑了声：“川儿，她这样的人，只是你的垫脚石，对她动情，是蠢。”

宫宴之上，觥筹交错，迷离惝恍。一杯杯酣醇佳酿入肚，阮琼玉本就不胜酒力，不一会儿便有些醉意上头，她寻了个借口便朝着御花园空旷处走。

今夜，当空是一弯月，泛着古铜色。

枝枝梅花被化雪压得颤动，阮琼玉被丫鬟七巧搀扶着，倚靠在一腊梅之下。

那馥郁的香缠得紧，阮琼玉呼出一口酒气，有些不快。

“姑娘，咱们只能出来一会儿，还是得快快回到席面上的......”这个七巧，喋喋不休，扰得阮琼玉不耐得很。她突然大了胆子，指使到：“别说话，吵得我耳根子疼！”

七巧哪里吃这一套，她敷衍地福了福身，说得话好不客气：“姑娘，不是奴婢要多嘴，而是你的身份，奴婢不得不多嘴。”

这话是没错的，阮琼玉哑口无言，只是离七巧远了几步，不再理会她。

寒风萧瑟，吹得人心疼。

阮琼玉觉着委屈，却没有哭，只有些乏力，靠着树干，竟萌生出了睡意。

正是意识迷糊之际，一点凉意蓦然抚上她的脸颊。

“姑娘......来，来人了。”

身后，七巧的声音变得慌张，阮琼玉都能想到她大惊失色的模样。可她太困了，挣扎着，堪堪支棱起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逸的脸，带着书生气，并没有杀伐果断的气势，惹人亲近，而那双眼睛，正是方才宴会之上，仅隔一层薄屏相望的狭长。

邱渡川的指节触碰着银白面纱，掌心扣住了阮琼玉的下颚。

“既醉了，为何不回府中去？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阮琼玉露在外面的瞳孔骤然一缩，酒意消散，她猛地支起身子，说得磕磕巴巴：“我，我......这宫宴，还没有......没有......结束......”

最后的两个字，她咬得轻，有些无助，只能低下头，手悄然拽紧了挡住真容的面纱。

邱渡川的神色，却愈发冷了。

她在骗他。

眼前的人，嗓音同阮珠玉有些相似，不过也只有四五分罢了，更别提那双眼睛，仔细看，分明是略显圆润的杏眼，楚楚可怜，不似阮珠玉那般锋利。

思及此，邱渡川不由地上了前，可谓是步步紧逼。

二人相距，越来越近。阮琼玉退无可退，想逃却被拦住了去路。余光中的七巧小腿肚都快抖成筛子了，却不敢出声，只是张着嘴，睁着眼睛看。

邱渡川的那张脸透出一丝月的寒气，鼻尖处发出的轻哼填满了阮琼玉的耳朵。

梅的沁香灌入。邱渡川的指尖早已探入面纱之下，摸索到阮琼玉耳后巾带，他想扯开，手却猛然被抓住。

豆子般大小的泪珠，从阮琼玉的眼角不断滚落，浸湿了面纱。可邱渡川没有心软，他的声音带着诱哄，带走最后一缕隐藏。

“别怕，让本宫看看，你究竟是谁，长什么样子，本宫不会告诉别人的，这是我们的秘密......”

面纱就此滑落，少女动人的面孔，带着凄楚，展现在邱渡川的眼前。

一瞬间，他愣在原地，竟快忘了呼吸。

“殿下......”

见邱渡川久久不动，阮琼玉不禁唤出了声。

回了神的邱渡川，脸上染上一片红晕。他朝后退了几步，深吸了口气，垂下眸子，别开脸，道：“今日本宫见过你真容的事儿，谁也不要说，这是保你安危，可懂？”

阮琼玉正将面纱重新戴好，闻声，忙不迭地点着头。

“还有你的丫鬟，也给本宫把嘴闭牢了！若传出半点风声，你的小命也休想要。”

七巧不敢再说话，跪在地上磕头，嘴里不断保证着，身子被冻得颤颤巍巍，也压住每一下抖动。

“殿下，殿下！！！”

远处陡然出现一瘦小身影。是邱渡川贴身的小厮，名唤钱余，他跑得着急，差点栽了个跟头。

“殿下！！！大事儿！出大事儿了！！！”

邱渡川转了身子，皱着眉，道：“什么大事？快说。”

钱余跑不动了，干脆爬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儿，喊到：“是陛下！刚刚太医来报，说......说......”

“陛下醒了！！！”

养心殿内，周璇垂眸，跪在龙榻旁，上头躺着的，是方才醒来的邱祝。

太医为邱祝把着脉，眉头拧得紧，终叹出一口气儿。

“刘大人，陛下这......是何原因啊？”

一旁的嬷嬷替周璇问了话。

可刘太医只是不住地摇头，终是开了口，道：“陛下现在体内长期亏空，又有淤血压迫，虽是醒来了，却口不能言，只能听，只能看，浑身僵硬，无法自理啊。”

“那，那该如何是好？”周璇抬起了头，故作关心。

“哎。”

刘太医摇头，又说：“陛下能醒来已然是上天赐福，若想痊愈，怕是比登天还难啊。”

“刘太医，你不妨直说，需要什么法子，本宫遣人去找。”

周璇闻声，转过头去便见邱渡川携了一众太医署的太医而来。

“哪怕天涯海角，本宫寻药，亦在所不辞。”

“老臣见过太子殿下。”刘太医说着，行了礼，却面露难色，踌躇许久，才又道：“哎，本是逆境，但倘若有血灵芝，便是绝症也能救，只可惜，如今，血灵芝早已匿迹，怕是......”

刘太医止住的话头，不言而喻。

“本宫知道了。”邱渡川说着，眼神坚定：“本宫会为父皇寻得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