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道往前靠近了两步,地上的人皮脸就一下子飞起来,像发疯的狂犬对着卫道面前的空气一通乱咬。
卫道慢悠悠往后退步,刚才假意装死躺在地上的脖子也起来了,给人一种又慢又快的矛盾感觉,慢是因为长,快是因为急,卫道站在顶楼的边缘,看着半透明的浑浊乳白色粘稠浆糊怪物身体从门口蠕动起来,身体表面的衣服都被里面的肉质挤得一节一节的。
这怪物依旧令人作呕。
看多了都会让人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和精神状态。
不过,卫道还好。
卫道的眼睛本来就不怎么好,精神状态就更不用奢望了。
他根本不怀疑。
怀疑也没有用。
卫道握着刀,怪物猛地从身体里长出许多毛茸茸的尖刺来,仔细一看,原来那些都是虫子的肢节和骨头,黏黏糊糊的液体滴滴答答往外溢出,暗红色的东西也跟着成块往外掉落,柔软的,温热的,带着些许腥臭的东西似乎是脏器的一部分又似乎是血肉的一部分。
怪物往外突出的尖刺看起来触感像坏掉的绿色硅胶海藻毛球玩具,眨眼间覆盖了一层褐色的硬质外壳,走起路来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
怪物冲到了卫道眼前,卫道挥动手里的刀,砍了下去。
断成许多肉块的怪物在地上艰难地蠕动着身体,没有起来,从已经倾斜的高楼顶层往外掉了下去。
扑通扑通,咕叽咕叽。
肉块变成了肉酱,仿佛那一堆烂肉里面已经没有了骨头。
一团黑色的雾气似的东西从烂掉的肉酱里面挤出来,像从痘痘里面挤出来的脓液,在尸体边上转了一圈,里面时不时往外挤出一张惨白的死人脸,往上看卫道,露出大笑或哭泣的表情,仿佛隔着墨镜看见的恐怖片场面,跳得最高的一张死人脸几乎碰到卫道的鞋面。
底下是翻滚哀嚎的黑雾。
狂风大作。
黑雾一点点散了。
底下只有一具死人的尸体。
怪物的部分不见了。
卫道从高楼顶层往下跳,不堪重负的高楼弯着腰,钢筋水泥做的骨头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似乎要立刻断开。
卫道手里的日记本变成一个软绵绵的圆球手腕带,一边紧紧扣住卫道的手腕,一边紧紧贴着墙面,慢慢往下滑落,这是个安全的速度,卫道敲碎了面前的一扇窗户玻璃,探头进去看,差点和一张脸对视,往后仰了一下,里面的人抓住了他的衣领子。
虽然这栋大楼就要在他们面前垮塌了,但一青令明还是气定神闲。
他站在窗户边上,往卫道身后看了一眼,似乎在观察外面的情况,发现卫道身下没有梯子,身边没有绳子,眉心忍不住跳了跳问:“你是故意找茬吗?”
卫道笑道:“我可没有。”
他矫揉造作地哎呀哎呀说:“你的力气好大啊,拉得我的手腕都快脱臼了,好痛啊。”
一青令明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握住卫道的手腕把他往上拉,卫道不得不抓住身边的窗台,仰头看向他问:“你要做什么!?”
一青令明饶有兴致地看着卫道,不紧不慢地说:“没想到,你也可以不那么讨厌嘛。”
卫道露出无话可说的表情,松开抓住的窗台。
一青令明拉着卫道手腕的力气更大了,他看着卫道有些苍白的脸色,疑惑地皱了皱眉问:“说起来,你为什么在这里?”
卫道无可奈何地说:“这栋楼要塌了,我在楼顶,走楼梯太慢了,所以跳下来,我想你在这里,顺路看一眼,要是你还没出去,我把你弄下去,要是你出去了,我就早点跑。”
一青令明点了点头,从窗户里出来,紧紧抱着卫道说:“好了,你带我出去吧!”
卫道觉得有点头疼。
他疑惑又不解地问:“一会没见,你怎么好像换了个性格?”
一青令明笑道:“我们都有点毛病,所以外面的人不愿意随便过来,你过两天就什么都知道了。”
卫道点了点头,落在地上说:“好吧。”
一青令明松开他,有点站不稳,卫道顺手扶了他一把问:“头晕?”
一青令明摇了摇头说:“腿软。”
卫道松开他,他踉跄了一下。
不远处过来找他们的月临武喊道:“还在说什么?你们赶快过来,再晚一些,那栋楼就塌了!”
卫道拉着一青令明过去。
一青令明问:“能不能背我一会,我困了?”
卫道说:“你要是敢上来,我就把你摔下去。”
一青令明问:“你不是很讨厌我吗?为什么救我?”
卫道说:“不着急,先救了你再把你杀了也是一样的。”
一青令明笑道:“这么说,先让我活到七老八十,再等我病死或者自杀,也是一样的!反正都会死啊。”
卫道说:“是这样。”
一青令明又笑了起来。
卫道蹙了蹙眉说:“你就那么高兴?”
一青令明笑道:“为什么不呢?”
他说:“我死里逃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为什么不高兴?”
卫道点头:“也是。”
他说:“随便你。”
一青令明盯着他的脸问:“你为什么不高兴呢?因为我笑了?”
卫道说:“或许是因为身边有人笑的时候,我就不会笑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一下,但很不明显,微不可察的笑容转瞬间就消失了,好像这个笑并不是他想笑,而是别人在他这里,用他的脸对他笑了一下,那种感觉很不好琢磨,卫道只当是之前笑得太久太多,现在不笑不适应,想起来了,下意识笑了一下,没有放在心上。
一青令明看了卫道一会,笑道:“或许吧。希望你以后在这里也天天高兴。”
卫道松开他说:“我还未必能在这里住下去。”
一青令明说:“我知道,不过,上面让你来,总不会随便再让你回去,除非你在这里过不下去想回去,自己对上面打报告,但是之前看你,你的态度还是很坚决的。你既然不想回去,自然要在这里住下去。”
他又对卫道笑了笑问:“不是吗?”
卫道说:“是。”
众人慢慢转移到安全的地点。
其他人走在前面,月临武时不时回头看他们,觉得他们的关系突然好起来很奇怪,但是没有冲过来打断他们说你们不要再讲话了,只是慢吞吞往前走,试图落在后面,听听他们两个肩并肩走在最后,说些什么。
一青令明和卫道说话的声音并不大,月临武没有听清楚,有些遗憾,被人叫住,往前走的时候,遗憾就变成了疑惑,好奇他们为什么走得慢还说话小声,是不是刚才多了什么共同的秘密,感兴趣得抓心挠肝,仿佛蚂蚁在身上爬,兔子在心里跳,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其他人疑惑地看向他问:“怎么了?”
有人比较警惕,紧张起来问:“有什么事吗?”
月临武哭笑不得对他们解释说:“没什么。”
说了这话,月临武也不再一心去想身后两个人说什么做什么,渐渐走到前面去开路。
不远处已经能看见路灯,路灯的灯光白茫茫一片。
白色的模糊的光落在一青令明的眼睛里,卫道突然发现他的眼睛似乎是晶莹剔透的蓝色。
看起来很漂亮,像精心制作的甜点,里面有柔软甜蜜的夹心,口感会是接触到温热就融化的巧克力熔浆。
一青令明望着前方,侧脸面向卫道,语气温和又轻柔,声音很小地问:“如果我对你道歉,你会接受吗?”
他的声音轻得仿佛一片即将落入沼泽的雪白色羽毛,又好像一颗包裹在云朵里渐渐融化的草莓味的硬质颗粒糖果,刚刚脱掉了五颜六色的半透明包装纸。
卫道打量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他很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白色兔子,因为试图躲避捕饥肠辘辘的饿狼,一动不动躲在草丛中,暗自祈祷自己不要被发现,也不要被吃掉。
“随便你。”
卫道挪开目光,无所谓地说。
一青令明看向卫道。
灯光将卫道的眼睛模糊了一部分,又将卫道的轮廓细细描摹了一部分,于是他看见的卫道是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的,明亮的部分。
他问:“你这个时候又为什么笑呢?”
卫道说:“因为你现在没有在笑。”
一青令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说:“是么?”
他用更小声的声音说:“对不起,之前以为你是个垃圾。”
卫道笑了一声。
一青令明问:“很可笑吗?”
卫道说:“不是。”
他解释说:“我以为这是共识,大部分人都认为我是个垃圾,不然我不会是现在这样。但是,无所谓了,事情已经到现在这种地步,别人怎么想,不是很重要。”
一青令明说:“你的脸如果没有伤应该很好看。”
卫道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或许吧。”
一青令明试图寻找话题说:“嗯……如果不是这样,我看见你,不会认为你更像外面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