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金桔的目光落在卫道脸上,忽然充满恶意地笑着问:“你说,如果我划烂了你这一张脸,金子上野还会愿意收容你当他的随从吗?”
如果卫道不能当金子上野的随从,他就无处可去了。
虽然卫道本来就是无处可去的人,但被迫无处可去和主动离开再次寻找住处也是有差别的。
就像本来卫道归属于羽生天玄,而金子上野将卫道从羽生天玄那边要过来,卫道就失去了羽生天玄那边的位置,算起来,还是金子上野提前断掉了卫道的后路。
不过,卫道也不是很在乎这个,否则,他不应该四处寻找住处,而理当死皮赖脸想尽各种办法守在同一个地方,哪里也不去最好。
卫道说:“大概不会。”
毕竟,金子上野只是喜欢好看的脸,又不是喜欢人,人死了无所谓,脸还好看就可以,脸如果烂了,人活着也不如死了,他恐怕是不会多管闲事的。
而且,金子上野之前面对金子金桔,已经算有些出格,他没有转过头来计较卫道的过失,都可以说是,不错了。
如果卫道毁掉了这张脸,再要去找金子上野,金子上野就算碍于颜面或者命令,不会将卫道驱赶出去,但也不会很乐意收容他,更大可能,即使卫道让金子上野被迫允许他暂时在金子上野的住处居住和工作,金子上野也不会想再看见他,或者再抽空多看他一眼。
金子上野可能无视卫道,这还是往好处想。
金子金桔没有在卫道脸上看见自己想看见的神色,有些微妙的失望,看着卫道问:“你不在乎?”
卫道说:“我现在不在乎。”
以后就不知道了。
金子金桔听得出来,看向身后的人,于是有人双手奉上头顶,举过来一把小匕首。
匕首被送到了卫道眼前。
卫道看向金子金桔。
金子金桔说:“喏,东西已经给你了,你不是说自己不在乎吗?既然不在乎,你就拿着它,我要你把脸划烂到不能辨认本来面目为止,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如果做不到,你就对我承认错误,保证以后也不靠近金子上野,包括对你刚才和现在直面窥天的行为道歉。
如果做得到,你可以现在开始,我会立刻放你出去,等你办完事情回来,一切照旧。
我也是为了你好,之后要做的事情,你这张脸可一点都不合适,我想,你应该也不会希望自己使用下作的手段达成目的。是不是?”
他缓缓笑了起来,为自己即将得到的胜利——
他几乎不能容忍任何人挑衅自己的权威,卫道挑衅过许多次,他也几乎不能容忍任何人带着危险和威胁靠近金子上野,卫道也做过了,他不能忍下去,所以,他要卫道表示臣服,只有这样,他才能大度地不去计较那些事情,在他看来,这是各退一步,算卫道占了便宜。
不过,这不代表他认为自己吃亏,他不喜欢吃亏。
卫道不能吃了亏又占了便宜,所以,卫道只能占了便宜,至少金子金桔就是这么想的。
卫道接过这把刀,挖掉了一只眼睛,满手的鲜血淋漓,众人都被镇住了。
金子金桔的脸色就渐渐变了,他本意并不是逼迫卫道挖掉眼睛,不过,眼睛已经挖出来了,就算能再原模原样安装回去,也不可能跟原来没有差别。
他没有说话。
卫道紧接着在脸颊两侧打了个两个叉,眼睛很痛,手臂有些轻微颤抖,不过,无所谓。
刚开始,下手还不太利索,他觉得不好,伤口或许不够大,不能算数,重新在脸上摸索,这张脸就不随心意地笑了起来,他的心里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他的脸真的很想笑,不是冷嘲热讽的笑,是真心实意的笑,这就更令他感到愤怒和不满。
卫道咬着牙,无法控制地笑了起来,他紧紧握着刀柄,扎进脸颊,刀尖扎穿了他的皮肉一直接触到了他的牙龈和舌头,里面也在出血,不过他现在的脸四处都在流血,一时间也分不出来究竟是哪里的血更多,哪里的血在哪里。
只是鲜红的,艳丽的色彩,从额头往下滑落,顺着脸上的纹路挂在下巴,摇摇晃晃,再滴到衣襟上,落在地上,地面从黑灰色,红了。
卫道的脸皮开肉绽。
但他觉得还不够。
他痛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是他的脸迫不及待地想笑,他心里的愤怒就渐渐掺杂了一些无可奈何的悲哀和十分嘲讽的欢喜,或许真应当是欢喜,他想,难道不是吗?我以后可以笑个够了,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因为他们没法突然把我这张脸上的疤痕扯下去。
卫道就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沙哑而古怪,叫人听得浑身发麻,手臂长满鸡皮疙瘩,身上仿佛爬满了游走的蛇,后背趴着监狱死去的魂灵,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幽幽的,回应似的笑声,听起来像哀嚎,像尖叫,像彻夜痛哭流涕时候抱着头喊出来的忏悔,像野兽发出的疯狂邀请函。
他确确实实在笑。
但你也可以说他在哭,在骂,在懊悔,在心惊胆战,在欢呼雀跃。
情绪过于复杂,周围的人都听不出来,他究竟在笑什么。
他们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卫道也应该是这样。
但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他想,或许我天生就该死,我活着就是为了死亡,我今天活着,在这里,应当去死。
他又想,我跟他们不一样吗?我不知道。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对他说,我知道,我们跟他们不一样。从来都不一样。
那个声音笑着十分温和地说,你要相信我。
卫道就真的相信了。
他突然安静下来。
众人都愣了一下,没有料到他的声音会戛然而止,就仿佛他们没有料到一场盛大的鼓乐表演会意外中止而事先没有任何提醒。
一片寂静。
监狱回荡着黑暗的尘埃也渐渐往下坠落,躺在地面,又被风吹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或者,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说,也不能说。
尘埃和卫道是不一样的。
卫道可以确定这一点。
他抬起头来,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精巧的匕首。
这东西其实并不很尖锐,也不怎么锋利,仿佛只是贵族随身携带的装饰物品,更常见的使用方法应当是供奉给祖宗,或者某些孤魂野鬼。
卫道不知道,只是猜测。
他在使用这个东西的时候,有些费劲,差点割下来一块肉,不过,他还记得金子金桔的要求只是划烂这张脸,而不是从脸上割下来一块肉。
他及时住手,并在结束之后伸手检查,发觉没有那么严重,或许之前以为那块肉会掉下来只是错觉。
卫道对众人笑了笑。
众人都立刻感到心中一寒。
虽然现在卫道的脸看起来皮开肉绽,但他依旧感觉,这样的伤势并不严重,其他人都吓坏了,说不清是因为他们看见卫道烂掉的脸,还是因为他们看见卫道顺从金子金桔的同时,笑得如此猖狂,但他没有镜子,他看不见自己现在的模样,只是心情很好地微笑。
这些人的胆子都很小,他们忍不住地想往后退,两条腿都有些发软发抖,头上冒出虚汗,心里以为自己的伪装还算得体,却没想过左右观察,仿佛身体都已经僵硬。
这个时候,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像玉米蛇或者负鼠,见了无法抵抗的天敌,受到恐吓,忘记动弹,呼吸艰难,思维迟缓,不假思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装死,希望因此被放过。
卫道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看向金子金桔。
金子金桔面对他这么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也有些心头发憷,倒不是因为胆小,他想,即使我是个需要每天处理发臭死尸的法医,或者,时刻面对战火纷飞和伤员的士兵,我也不会希望看见这样的脸。
这种刺激让人闭上眼睛就忍不住回忆,不到夜晚就会做噩梦,走在有阴影的小路上就会疑神疑鬼。
简直是糟糕透顶。
金子金桔疑惑地想,我究竟是为什么要过来?
我本来可以安安稳稳待在住处!
金子金桔有些底气不足地怒火中烧起来。
他将矛头对准了卫道。
“按照规定,任何人不许直视天颜,你知道自己已经屡次犯上了吗?!”
金子金桔声音有些虚弱地质问卫道。
卫道说:“我知道。”
他看起来还很高兴。
金子金桔不忍直视地挪开目光问:“你知道,你认错么?!”
卫道说:“我认!”
他点了点头,仿佛即将得到小红花奖励的学生。
不知道为什么,金子金桔面对这样的卫道心底发寒,感觉还不如面对一头草原上饥肠辘辘的狮子。
他也有些腿脚发软了,但是他不能露怯。
他得拿出符合身份的底气来。
“我要你现在就出去,将事情办好,你做得到么?”
“做得到。”
“如果事情没办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