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宴薄难受得要命。
意识昏沉间,他根本无法辨识外界,只依稀知道身边有个人,他下意识以为是刘烆,于是理所当然地下达命令。
只是宴薄自以为是命令,听在别人耳里,那细弱的叫唤却有些别样的意味了。
宗泊和野兽齐齐顿住。
野兽瞪圆了眼睛,浑身的毛都被这声激得蓬炸起来:[他他他他……撒娇的声音好可爱!]
宗泊微微眯眼,倾身凑到宴薄耳边,问道:“你是在求我么?”
宴薄没有回应。
宗泊又问道:“求人须付出代价,上次你以自身血肉做交换,这一次你又打算将什么抵给我?”
宴薄依然没有回应。
宗泊挑了挑眉:“真是狡猾的狐狸……”
但不可否认,那腔调轻柔细软,听着像是有爪子在心头挠似的,竟令宗泊有些意动——比起奄奄一息的模样,这副强撑着求救的不服死的模样显然更有趣。
他突然又改变主意了。
他重新将人放回巢里,自己屈起单膝坐下,抬手拍了拍手,黑暗中一道黑影急速出府,不一会儿就将东西置办回来。
水、药材,药炉等等。
宗泊用碗盛了水,将宴薄搂在怀里,碗沿抵在对方唇边,“张嘴。”
清水甘甜,宴薄昏睡中本能张开双唇,着急地吞咽起来,来不及入喉的水顺着唇角流下,蜿蜒浸润了一截雪白的水色。
喂完了水,宗泊开始煎药。
以往宗泊身体不适都是自己挺过去,这还是头一次这么费劲巴拉地琢磨这玩意儿。他拧着眉研究那药炉一阵,最后干脆不耐烦地将药材一股脑倒进去,洗也不洗,直接开煮。
这次宴薄却不给面子。
人在无意识时,会本能地将身边所有异常归类为危险,宴薄一闻到药汁苦味,以为是什么毒药,条件反射地将脸扎在宗泊怀里。
宗泊挑了挑眉,干脆一仰头将苦药含在嘴里,紧接着捏开宴薄的下颌,垂首唇对着唇怼了进去。
他的力道那么猛,舌尖不容抗拒地撬开怀中人的唇舌,宴薄昏睡中蹙眉发出‘哼’声,手掌虚软地抵着他的胸膛,下意识挣扎起来,终究还是被迫吞下了药汁。
[……]
野兽石化三秒,紧接着浑身毛都炸起来了,狂乱挥舞爪子,简直嫉妒到发狂,[啊啊啊啊!你亲了他!]
宗泊没理会愤怒的半身,他直起身子,横臂蹭过湿润唇角,看宴薄在自己怀里咳得双颊绯红,心中诡异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充足感。
他救了这个人。
一个美丽强大的对手。
牢牢掌控他的身体,主宰他的生死。
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令人酣畅淋漓的事情,宗泊注视着宴薄秀美的面容,轻声说道:“我对你这般好,待你醒来必要加倍补偿给我。”
他搂着人不放,小山般强健身躯躺伏回巢中。
早在喂宴薄喝水时他就发现了,宴薄看着清瘦,却一点都不硌手,抱起来就像松松软软的一团云,浸着凛冽的雪香,格外舒服。
宗泊懒洋洋眯起眼,心想:我喂他喝药,还让他睡在巢里,眼下‘吃’不了他,搂一搂总该满足我的。
宗泊这么想着,将宴薄团得更紧了,像狮子圈紧自己的猎物,鼻端埋于对方发丝间,在这温柔的味道中,升起几分睡意。
宗泊道:“我睡一阵,别闹。”
[……]
野兽磨了磨牙,它好气哦!
*
巢里渐渐安静下来。
睡到半夜时,宗泊突然被一阵轻微的异动惊醒,睁开一双寒光凛凛的血眸,“有人来了。”
他缓缓直起高大的身子,手掌贴着凹凸不平的巢,感受着土地被铁骑惊扰传来的隐隐震颤,说道:“是一支军队。”
野兽也随着主人睁眼而清醒,有些奇怪:[陈进伏诛,叛军尽数剿灭,何事兴动兵戈?]
那颤动声越来越近,最后在地宫上方的府邸前停下来。
“宗大将军,吾等奉皇命接宴厂督回宫。”浑厚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墙体传进来,“陛下有令,念在大将军有平乱之功,若将厂督安全交出,可以不计较这次过失。”
话音刚落,另一道声音又气急败坏地响起,“狗贼,还不快把我家厂督放出来!”
是刘烆的声音。
在宴薄被带走之后,他就立刻跑去向皇帝告状。小皇帝一听宴薄被带走,心急之下连忙召集京畿卫去截人。
刘烆和京畿卫先去了营地,到了之后才发现宗泊根本不在,马上转道往大将军府邸赶来,一返一折浪费不少时间,这才硬生生拖到半夜。
野兽登时目露凶光,咧开獠牙发出威胁的低吼声:[他们竟敢与我争人。]
宗泊亦不爽快,所有物被冒犯的怒火自心间喷涌而起,他烦躁地皱起眉,血眸噙着摄人的杀意,冷笑一声,“那要看他们能不能争得过。”
宴薄兀自昏睡着,外界的吵闹令他发出难受的轻哼声,愈发将身子蜷缩起来。
宗泊瞥了他一眼,将他雪色裘衣往上拉,使细密的绒毛遮住他的双耳,低声道:“莫慌,睡吧。”
随后抽出腰间软鞭,起身出了地宫。
外头夜幕高悬,冬日寒气将云雾凝结成团。一出了府邸大门,就见门口乌泱泱的红白军队排兵布阵,红的是人,白的是刀,跃动火把如星苗撕裂长空,最前面的两排高举弓箭,箭尖在夜色中凝聚寒光,威势逼人。
宗泊晦暗莫测的血眸扫视四周,“好大的阵仗。”
这么多人,怕是将全京城所有能调动的军队都在此了。
宗泊还穿着今日杀敌时的铠甲,上头溅满干透的血迹,他甫一出现,所有将士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窸窣发出一阵骚乱,不少人面露惧色,有些甚至地怯懦后退两步。
先帝在封宗泊为大将军之前,曾命他流转于京中三军,是以京畿卫十分熟悉这个冷血将军,他治下严苛,但凡手下有违纪,轻则受刑重伤,重则毙命。毫不客气地说,宗泊的威严几乎是酷刑、铁律、残暴堆积出来的。
京畿卫首将徐谦大喝一声:“都慌什么!不过是一个戴罪之人,只要陛下还未赦免他的罪行,此人就是阶下囚!”
宗泊这才发现来了个熟人。
他长鞭垂地,眸光越过幢幢晃动的火光与人影,落在军队正中央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身上,“是你。”
“大将军,别来无恙。”徐谦攥紧缰绳,被他的眼神看得手心冒汗,面上却笑了一声,“我奉皇命来接宴厂督,不管大将军与他有何私仇,还请看在与我往日的情分上,放他一马如何?”
宗泊在京畿卫任职时,与徐谦同为当时总将的左右副将,共有四年同袍之谊。
宗泊却道:“情分?你和我有什么情分?”
徐谦脸上一僵。
宗泊皱起眉,眼神是毫不掩饰的厌烦,“赶紧滚,一身粪坑的酸臭味,别脏了我的府邸门口。”
寒风凛冽吹来,外人眼里仪表堂堂的徐谦,宗泊却闻到另一股味道——**、酸臭,像是经年累月未打理清洗的粪坑,哪怕隔得老远他都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你……!”
徐谦脸色青白交加。
相识几年,他没少听到宗泊说他‘臭’的疯言疯语,但如今两人皆为将帅,地位高超,这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下羞辱他!
徐谦心中怒极,他虽然笑着和宗泊打招呼,但心中是敌视宗泊的,觉得这人性情相貌无一不诡异,分明就是个天降灾星,也不知道陛下看中他哪点,让他做了大将军,稳稳压在头上。每次见到这人,徐谦心中却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嫉妒得在滴血。
一旁的刘烆按捺不住了,策马上前两步,指着宗泊骂道:“叫你放人你便放人,我们奉陛下旨意,难道你想抗旨不成?!”
宗泊道:“人在我这里很安全,你回去告诉小皇帝,我自会将他完好无损地还回去。”
刘烆急道:“我不信,我要亲眼见到他!”
他策马欲冲进府邸,忽然一道金色残影贯穿风雪击在他胸口,当即痛叫一声飞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嘘。” 宗泊收回长鞭,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火光与夜色辉映,将他苍白面容勾勒如鬼魅般妖异,
“安静点,别吵到他。”
寒风冻骨,吹彻长空。
刘烆面色惨白瘫软在地,几次挣扎都爬不起来,痛苦低吟听得人心底发凉。
众人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动手,顿时僵着身子,心底发凉。
徐谦黑着脸:“大将军是决定抗旨不遵了?”
宗泊淡道:“他病了,你们今夜带他走,他必死无疑。”
徐谦说不出话来了,他算是明白宗泊根本不可能自愿把人交出来了。徐谦未必不能用强的,但宗泊武艺高超,发生冲突必有伤亡,他并不想将手底下的人折损在这里。
他下颌绷紧,心里说不清是无力还是愤怒,阴恻恻地盯着夜色中高大的雪白身影,心想自己果然没看错他,这果真是一头狼心狗肺的天降灾星。
当年两人同为徐总将的左右副手,徐总将欣赏宗泊的骁勇,将其收做弟子,可后来突逢大战,宗泊却弃恩师不顾,放任十万兵马战死骊山,如今更是不顾同袍之情、不顾恩人先帝的遗愿,屡悖圣意,以下犯上。
心念电转间,徐谦忽然又想到,宗泊此次平乱有功,这两日必有重赏,加官进爵不是没可能,刚才这人当众羞辱他,他何不趁机报复回去,将此事上报皇帝,好挫挫这人的锐气。
阴暗的念头一滋生,再也停不下来。
徐谦阴阳怪气道:“大将军执意抗旨不遵,就不怕陛下重罚么?!”
宗泊岿然不动,“天子雷霆我自负。”
“好好好!”徐谦仰头大笑三声,眼中闪过一抹狠厉,“既然大将军心意已定,便自己向陛下解释吧。撤兵!”
马上有人将趴在地上的刘烆搀扶起来,重新带上马。
“大将军狂傲刚愎,总有一日会后悔的。”徐谦语气意味不明,诡谲的目光无不恶意地扫视着宗泊,从那雕塑般苍白肌肤,到暗红色的眸瞳,最后嘲讽道:“当年先帝为了大将军之位千挑万选,最终选择了你,我本以为你过人之处,可几年看下来,终究是一匹冥顽不灵的畜生罢了。”
宗泊捏着金鞭的指尖瞬间握紧。
他眼神陡然变冷,剑一般射向徐谦,杀意尽显。
徐谦却是将话一撂下,便调转马头,指挥乌泱泱一群人离开,脚步声纷沓不绝,府邸门口很快空落落,空余雪地凌乱的脚印与血迹。
宗泊于寒风中伫立许久,直至指骨僵冷,心底那股腾腾杀意才终于平息下去,终于转身重回府邸。
幽暗的楼梯里。
野兽忽然冒了出来,“这个人身上的味道愈发臭了,必是暗中谋划什么,欲加害于你。”
宗泊冷笑一声:“若不是看在已故的徐将军面上,我早就杀他了。”
野兽又道:“小皇帝似乎比以前更在意他了。”
他,指的自然就是宴薄。
从前的小皇帝虽然亲近宴薄,但终究视作奴才,不过从今夜皇帝为他兴兵的举动来看,好像又多了一种说不清的味道。
宗泊眼睛眯起,“那人如今,今非昔比。”
野兽道:[不甘么?当年先帝费尽千辛万苦,将你锻做最忠于大庆的那把刀,全天下没有比你更忠于大庆的人,你本该是天子心腹,可他取代了你的位置。]
地宫的通风罅隙吹来,发出如泣如诉的低啸。
野兽于风声间微微偏头,企图从主人心绪间窥得一丝或伤心或愤怒的情绪。但很遗憾,宗泊甚至连神情都没有一丝波动。
宗泊淡淡道:“我甘不甘心,重要么?先帝要的不过是一条听话的狗,谁会留意一条狗在想什么?”
当年先帝为了避免驾崩后尚且年幼的小皇帝被控制,特意将朝中的势力打散,文官还好说,内阁大学士谢隐学是心腹,由他统领出不了岔子;武将却令先帝犯了难,毕竟兵马之锐,一不小心就会亡国,最终千挑万选,选了暗卫营里毫无背景、不通人情世故的宗泊。
暗卫都受过忠于皇室的死训,但先帝犹觉不够,为了加深他的奴性,严格控制着宗泊的一言一行,若有违抗便会受到酷刑与严惩。宗泊变成一只脖子上套着枷锁缰绳的兽,在日复一日的挣扎中鲜血淋漓,最后筋疲力尽,被训得服服帖帖。
不过先帝没料到的是,小皇帝竟然连栓了绳子的狗都害怕,对宗泊避如蛇蝎,主动撒去缰绳,于是宗泊成了一头无主的兽。
有没有不甘过呢?
宗泊不知道,但愤怒是真真切切的。
他自懵懂时被带进人世,又被推入另一个火坑,那些人打断他的寸寸傲骨,要他俯首称臣,最后又将他弃之不顾。
他学会人的言行举止。
亦了悟人世的阴险狡诈。
这纷乱沉浮的人间。
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陈进之乱,是宗泊和小皇帝的博弈。
他希望小皇帝认清现实,明白自己的重要,可没想到,最后是出现的竟然是宴薄。
现在小皇帝对他已经不重要了,宗泊找到了更有趣的东西。
地宫里暗无天日。
宴薄安静地躺在巢里,蜷缩成白白的一团,像一捧冬日挂枝的清雪。宴薄睡着时全然一副无害的模样,很难令人联想到天牢那副狠辣果决的模样。
宗泊静静注视那张秀美的面容,最终也跟着躺进巢里,手指轻轻为他拨开颊边的乱发,喃喃道:“希望你醒来后,不会让我的日子太无聊。”
外头风雪呼啸。
宗泊搂着宴薄,缓缓阖上眼睛。
本文受位至上。
睡着的时候傲娇
睡醒的时候骄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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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