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业出了两道谜题,谜面云山雾罩,令人捉摸不透。
抱玉对着那纸《陈丰海县差科改良事状》琢磨了许久,始终没琢磨出哪里“不达物情”;随着时日推移,倒是庸调一事愈发明朗了。
这些天里,司仓佐骆六到西厅禀事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大多时候是抱玉遣人问话。唯二的两次主动过来,一次是在八月末,一次就是在今早,为的皆是同一件事:请薛县尉在牓文上署名钤印,好下发乡里。
牓文的内容是骆六自己拟好的,事先并未通禀。
第一道牓文大致是转述州符,将今岁庸调的数目和期限广而告之,虽文辞粗陋,倒也没什么大毛病,抱玉看过之后没说什么,画名落印。
今早这第二道牓文则是催缴,语气极为生硬,看得抱玉直皱眉头。牓文是这样写的:
“丰海县衙牓太平、金平、银平、慈惠四乡:
管内百姓,仰限九月十五日前完纳今岁庸调,若有贻误脱漏、以次充好者,着里正摄来,当与死棒。
其棉、绢、布、麻之数,各依户等附后,依期照数输纳。”
抱玉指着那句“当与死棒”问骆六:“道理讲清楚就是了,真有不能上缴者,自当按律处置,何必以死惧之?”
她才一开口,骆六脸上就堆起了假笑,此人本就是个油头粉面的长相,这么一挤眉弄眼,活似庙里的小鬼诈尸。
骆六道:“少府有所不知,百姓之中,解事者少,温言好语相劝,反倒会教刁民以为官府软弱可欺,不如加以威慑,早日将皇粮国税收齐,省却往后无数烦恼。”
抱玉想着郑业说过的话,勉强压住心中不快,冷声问:“现如今收上了几成?”
“应该是有五成了……呃……将近六成吧,不到七成,大差不差。”
“应该?”抱玉心里噌噌往上冒火。
骆六满不在乎道:“少府且将心放回肚子里,这往外掏钱的事,搁哪都痛快不了!卑职早就说过,乡民中顽嚣者甚多,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是不会老实听命的,等到这第二道牓文贴出去,他们知道了县上的意思,自然就老老实实过来纳布了。”
见抱玉还没有动印的意思,骆六眨巴着一对小圆眼睛,又笑呵呵地说道:“庸调是年年都要收的,县里也是年年都这么办,成例摆在这,卑职也是按规矩办事。少府不必过于忧心,郑明府素重庸调,每日都要过问的,他嘱咐的话,卑职句句都谨记着呢。”
骆六抬出郑业,不软不硬地顶了抱玉一句,拿上署名钤印的牓文,心满意足而去。
抱玉窝了一肚子的哑火,倒是将郑业那句话给参详透了。
“庸调事大,不容毫厘之失,你才来不久,未谙本县风土,宜着司户佐骆六专理其事。骆六素称练达,可堪驱使。”
什么叫“专理此事”?
数目、进展、明细簿,除骆六一人外,其他人概不得知,这就叫专理此事。
什么叫“可堪驱使”?
他办事,你只管署名钤印,明面上说得过去,这就叫可堪驱使。
“揽权用事的绿毛老乌龟!嘴让尿腌了?人言不会,打的甚么骚臭哑谜!姓骆的嚼蛆阿堵货,喝肾亏老鳖尿上头了,到你老祖娘这里耍威风,迟早料理了你个狗东西!……”
抱玉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照着榻上挟轼狠踹了一脚,卷轴公文滚了满地。
周泰一溜烟小跑进来,“少府有何吩咐?”
适才他正在西序整理文书,恍惚听见薛少府叽哩咕哝地说了一长串话,以为是在唤自己,屁股刚抬起来就听见“咣啷”一声,进来一看,只见满地狼籍,薛县尉正叉腰立在窗前,一张嫩脸儿白里透红,看着甚是鲜艳,幞头上的两翅还在上下颤着。
周泰赶紧垂下眼,蹲到地上,默默地捡地上的物什,一样样都摆放好了,又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
“你回来。”抱玉叫住他,深深吁出一口气,“收拾收拾东西,午食后与我走一趟府仓。”
本朝的庸调之物照例是由乡民自行送到县衙府仓的,既然骆六遮遮掩掩,不肯吐露实情,那她便亲自去府仓察看,大略之数,一看便知。
郑县令的确有言在先,不教她插手庸调之事,可往来文书上钤画的却都是县尉之印,不亲眼看看,总归是心里不安。
“少府……”周泰有些迟疑,见抱玉脸色不善,又垂下眼,点头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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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节的江南的确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连着淅沥了几日,最后一丝暑热也给浇没了,人就像是浸在一池冰水里,浑身上下三百六十个关节没一处不僵硬的。
周泰抱着肩膀艰难挪步,深悔今早出门时没有换上夹袍,再看头前的薛县尉,那年轻人身上仍是条浅青夏袍,走得虎虎生风,好似浑身上下都在腾腾地往外冒热气。
“到底是年轻,火气旺、火力也旺啊!”
周泰心中暗想,道一声“少府等等卑职!”脚下紧赶慢赶,这才勉强跟上。
府仓建在县衙西侧,门前对植两株参天乌桕,树冠蓬勃,经了几场寒雨,桕叶由黄转红,远看着像两柄艳丽的大红伞。
抱玉止步在伞后,红伞外头,骆六正领着两个仓督收庸调布。
过来交布的乡民只有零星几个,布帛麻线卷成捆,或肩背、或手扛,门口排成短队。
骆六岔腿坐在筌蹄上,一个仓督捧着壶,立在他身侧伺候茶水,另外一个手里掐着花名簿,站在阶上吆喝乡民上前验布。
“你叫什么?唔,何大……太平乡兴水村人……你家需纳绢四丈、绵五两,输布五丈五尺、麻六斤。”
名唤何大的乡民走上前来,局促着手脚,依样将庸调布摊放在月台的竹席上,起身望向仓督,满脸小心。
那仓督蹲下去,拿着尺子在绢布上比划了一阵,又用秤称麻线,末了懒洋洋道:“不行啊,数目不足。”
“咋会不足?”何大一听这话就有些急了,“布足匹、线足斤,出门前还量过好几遍,方才你量的时候我也一直看着呢,半分不短!”
“喊什么?”仓督瞪起眼睛,捻起绢布一角,指头搓了搓,“看见没?经纬稀疏,成色不行。”他故意找茬,再密实的布也禁不住这样抻拽。
“你说不行就不行?满太平乡打听,我们家的绢布也是数一数二的!去年就是这么织的,前年也是……”
何大忍不住与仓督理论起来,身后之人与他同村,见状急忙将他拉到一旁,低声耳语一阵,随后从荷包里掏出一串青钱塞到他手里,又将他往前推了一把。
何大犟头犟脑地与同村拉扯了一阵,到底还是认了倒霉。仓督接过青钱,掂了掂,瞥他一眼,轻哼一声:“这次就算了,下回仔细些。”转头扬声道:“下一个、下一个,都麻利点!”
骆六稳坐在筌蹄上,嘶嘶溜溜地喝茶,不时往地上喷一口茶叶沫子。
乌桕树后那抹浅青身影突然现出来时,他着实是吓了一跳,不过也只是一瞬,很快就恢复了镇定。骆六起身笑道:“天气不好,少府怎么过来了?”
抱玉冷盯了他一眼,直接问那仓督:“你说绢布成色不足,可有证据?”
仓督可没有骆六的底气,情知不妙,正慌里慌张地将青钱往何大手里塞,何大却不肯收,嘴里还一个劲地嚷嚷:“既给了官爷,小人可不敢再往回要。”手一松,那串钱掉到地上,摔出一声极清脆的“啪嗒”。
仓督咧着嘴苦笑:“这个……哎呀!少府明察,这愚民硬要贿赂卑职——”
不待他说完,一只乌皮**靴已当胸踹了上来,那靴比寻常男子的秀气了些,力道却一点不少,仓督不防,差点被踹了个倒仰,向后趔趄两步,慌忙跪了下去。
抱玉仍不解气,撩起袍子,照着他的脸又连踹了数脚,“狗仗人势的东西,哪里学的阳奉阴违!”
骆六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嘴角一点点沉下去,“少府息怒,底下人做事难免疏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抱玉一振衣袍,指着府仓门口,“州府既下发了样布,为何不悬于门前?成色足与不足,一目了然。”
“卑职一时忘记了,回头就教人张挂出来。”
“忘记?分明是故意!郑明府信重于你,你却堂而皇之地指使底下人索贿,骆六,你就是这么当差的?”
“诶呦,这罪过可太大了,少府有证据么?若是没有,可千万别这么说。”骆六语气不咸不淡,一对小圆眼睛直视过来。
抱玉咬紧了牙。
若他老实认罚,看在郑县令面上,此事也可小惩大诫;既然他蹬鼻子上脸,那就别怪她公事公办。
“来人!”
——“少府,借一步说话。”周泰赶紧在旁边拽她的袖子。
周泰是丰海本地人,十来岁起就端上了衙门饭,如今已服侍过五任县尉,不夸张地说,他其实比县尉更懂得如何做一个县尉。
莫论是租庸调还是地户税、官廨钱、差科派役,大凡是与“钱”字沾边,里头的事就干净不了。
上头的人吃肉,也得教底下的人喝汤,只要别太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其中的分寸,聪明人应该懂得如何拿捏。
薛少府自然是个聪明人,上任几日就看得出来。是以,当她说要到府仓察看时,周泰虽有一肚子的话,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万没想到,这骆六胡作非为惯了,竟敢公开与上官叫板,薛少府也实在是年轻气盛,三句话不到就要动刑。
那句“来人”脱口而出,下一句定是要着人鞭笞骆六,真打了他,今日之事就难收场了。
“少府可千万莫与骆六一般见识,”周泰压低了声音,“骆家是前资寄庄户,阖族仕宦显达,关系盘错,是有名的地头蛇。远的不说,郑明府前些日子新娶的那房也是骆姓,其中利害,少府慎思。”
郑业纳妾一事在县衙传开之后,如夫人的出身就不再是秘密,现如今骆六得管郑业叫一声堂堂堂堂堂姑丈,抱玉自然知晓。
可那又如何,方才之事,是非黑白清楚分明,打他合规合矩,任谁来了都挑不出错;若是任由这等胥吏骑到头上,往后谁还会将她这个县尉放在眼里?
“薛某初来乍到,什么骆氏、蛇氏,一概不知。”
“少府莫要冲动呀!”周泰急得口干舌燥,终于将那句憋了许久的话吐了出来:“少府先前已得罪了郑明府一回,若是再打骆六,往后就断无寰转的余地了。郑明府为何将《改良状》发回来,少府还没想明白么?”
抱玉挑眉看他。
周泰道:“水至清则无鱼,差科也好、庸调也罢,总归是上官想放水养鱼,少府又何必趟这道浑水?”
他就差将“郑业贪污受贿”六个字直接道破了,回头朝骆六等人瞥了一眼,又道:
“头前为差科之事打那里正,可说是少府初来乍到,无心而为,郑明府心中虽不痛快,却也不至怪罪。千不该万不该,少府不该写那纸《改良状》,更不该将状文递到徐县丞手里,若非如此,郑县令也不会教骆六专理庸调之事。”
他这话颇有四两拨千斤之效,抱玉心里有根弦突地绷紧了,沉声道:“某乃县尉,状文自然要先递县丞、再呈县令,规矩如此,何错之有?”
她当然知道郑业徐为之间的微妙,正因如此,凡是涉及二位上官之事,莫不小心应对,不敢有丝毫逾矩。
若是绕过徐为,直接将文书递到郑业案头,那岂不与骆六成了一丘之貉?两位上官如何明争暗斗,那是他们的事,抱玉不想与任何一位结党,只想本分做官。
周泰摇头道:“少府这可就想岔了,府衙里从来只有两条道,要么往东、要么往西,绝无第三条出路。或许在郑明府看来,照规矩办事,本身就是做出了选择。”
[1]前资寄庄户:唐代中下级官员普遍有任期的规定,一任3到4年,异地任职,期满后须根据在任期间的考核结果等待重新分配官职,这个过程叫做守选。
守选时间不等,有的一两年,有的两三年,有的倒霉蛋一等就是一辈子,空窗期相当长。
空窗期间的官员叫做“前资官”,他们在任职地经营田宅庄园,离开后仍留下部分亲属继续经营,这就是“前资寄庄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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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