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了近五十年的人,突然被人提起,怎么不叫人讶异?
况且还是令整个黑山寨都讳莫如深的木清梅。
白老太脑海里飞闪过尘封多年的回忆,忽而一个激灵,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端详起了三枚的五官轮廓。
“跟阿梅小姐,长得也不像啊。”她撇着嘴低喃道。
三枚一头黑线,推开快要凑到脸上的老脸,嫌弃地挥了挥萦绕在鼻尖的烟味。
她不悦地瞪着白老太:“你这小老太太,天马行空想着什么好事呢!”
“我堂堂正正姓序,山门序家的掌门,跟你那啥子阿梅小姐,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小老太眼神忒不好,这是将她当做了木清梅的后人了。
听三枚矢口否认,白老太脸上纵横沟壑的皱纹一展,而后又神色不明地扫了三枚一眼。
“哼!我瞧着也不像。”
她抓起旱烟杆对着桌角又敲了敲,“阿梅小姐,仪态姿容可端方贵气了,哪像你,这般丑态百出。”
死老太婆!
三枚心里咬牙,面上却作无所谓,她双臂一伸,摊了摊手,漫不经心地指着靠在一边昏昏欲睡的阿丑,轻笑一声。
“呵呵,彼此彼此,你这样儿的,也养不出啥大家闺秀。咱谁也别笑话谁。”
顺着三枚的视线望去,正好亲眼目睹自家孙女吸溜着口水的丑模样,白老太瞬间又心塞头疼了。
她咬着牙,恨恨地拧了阿丑的胳膊一下,“混账东西,怎的睡成这幅德行!”
“哎哟!”阿丑吃痛,扭着胳膊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奶,作甚又打我!”
“你还敢问!”白老太挥起旱烟杆,又要打人。
阿丑见状,猴儿一般哧溜一下窜上了长榻,躲在了三枚的身后,大喊:“三枚师父,救我!”
“哈哈,”三枚慢腾腾地坐了起来,看着愠怒的白老太,点了点长榻的另一边,“给我说说呗,木清梅是怎么一回事?”
——
木清梅的故事,跟三枚想象中的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奇幻故事,完全不一样。
凭借幻梦里的一个片段,她自己脑补出了一出大戏。
天真淳朴大小姐被贫穷而碌碌无为的凤凰男蛊惑昏了头,惨遭家族棒打鸳鸯,愤而离家出走,一心为爱抛弃一切闯天涯,结果出了意外,横死他乡,接着又撞见什么惊险奇遇,最后成了幽冥。
逝者灵魂得不到解脱,或者对生前的选择后悔,有了执念又无法回到家乡,所以死后又被自己曾经极度憎恶,又疯狂想要逃离的云阁,又给束缚了自由。
然而事实却是,木清梅离开黑山寨时,跟阿丑差不多年纪,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小孩子。
“阿梅小姐是个拥有自由灵魂的人,她天真善良,从来不是那等自视甚高的闺阁小姐。”
白老太摸着旱烟杆,歪坐在太师椅上,老眼迷蒙,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她从来不曾轻视过任何人,总是平等地善待每一个人。才四五岁的年纪,就跟在木府少夫人的身边,乐善好施,救济穷人。”
白老太记得,当年寨子里有段时间,不管穷不穷,总有那么几个人,就爱守在木府门口,就为了能讨上一口好酒好肉。
“所以我儿子病重,孩他爹四处求助无门的时候,裤兜比脸还干净的我,有一天心一横,堵住了阿梅小姐的马车。”
她的眼睛闪过一道亮光,看着三枚,笑意浅浅。
三枚:“她给你钱买药了?”
“是的。”白老太笑得牙不见眼,“我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哭得再可怜一点,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善良的小姐即使心里不舒服,也肯定会出手相助的。”
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小心思,她笑盈盈地和盘托出,“当时阿梅小姐身边的许妈妈,神色愠怒,显然是看出了我心机深沉,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丢给了我五两银子。”
白老太伸出一只手,布满皱纹斑点的老手,对着三枚一挥,重重强调道:“整整五两银子啊!”
“我当时已为人妇,二十五岁了,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钱!我欣喜若狂啊,万班感激之余,第二个蹦出的念头,就是:有钱人真是出手大方!”
三枚杏眸微转,在心里快速换算了下,五两银子,可以换多少张大肉饼!
算不出来!但肯定能买好多好多!
“然而,不知道是我娃重病用了珍贵药材,还是大夫看我有了钱故意讹人,反正给孩子看完病,五两银子到最后,才勉勉强强刚够付药钱。”
白老太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在娃娃的病,最后终究是好了。”
“那还算好,总归孩子好了,你们家也没负债。”三枚喝了口茶,默默地道。
不想白老太却是一摇头,“我们刚开始也是这样想的。”
“后来证明,我确实如许妈妈所想,心术不正,看谁都歪七扭八。”白老太自嘲一笑,“我疑心重,又不甘心五两银子跟流水一样,握在掌心还没拿稳呢,哗啦一下就从指缝里溜走。”
“后来让娃他爹拿着药渣,私自在山下找了个药馆瞅瞅,这一问,才知道老大夫是个好的,给我娃用的都是上好的珍贵药材,我那区区五两银子,根本就够不上这样的好东西!”
“木清梅又出钱了?”三枚挑眉问道。
白老太点头,感慨万分地道:“人家才四岁的孩子啊,心胸比我这个大人还要宽阔,私下嘱咐了那位许妈妈照应着我,不仅出钱出力,连入药的老参,都是开了私库给拿的。”
“你问我怎么知道?人家听说我娃儿好了,开心得直接上门来了,说是不放心,要亲眼瞧瞧。”
白老太:“虽然阿梅小姐私下跟我说,那是她为了能够出门找的借口。”
她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但我这歪了斜了的心啊,终是被她一个小孩子,给硬生生掰正了过来。”
听得一脸津津有味的阿丑,忍不住在三枚耳边小声嘀咕:“那怎么不把你那暴脾气,也给掰掰咧?”
“噗嗤!”三枚忍不住笑出声。
白老太立马瞪眼:“笑什么?”
“没什么。”三枚抿抿嘴,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瞪着和阿丑一般无二的无辜大眼睛,一边摇头一边和她异口同声道,“没笑啊。”
“哼!”
白老太一人飞了一个眼刀,继续说道:“那次之后,阿梅小姐偶尔出门了,时不时会溜达到我家。”
相处的时间久了,她也发现了,阿梅小姐跟一般的大家闺秀很不一样。
“她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诚挚纯真,听我们说话的时候,总是看着我们的眼睛,从来不会打断。什么骄纵傲慢,什么暴躁跋扈,在阿梅小姐身上完全看不见。”
“她像天上飞跃的鸟儿一样,自由而欢脱,快乐也无拘。”
白老太说着说着,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但是,诚如你先前所言,女童七岁起不许迈出二门,连三尺以上男童都不允许见,是我们黑山寨自古以来就有的规矩。”
三枚补充道:“严谨点,给女子划下的规矩。”
白老太一顿,就见对面着一身素朴道袍的女孩,满脸讥笑地看着自己,“我观大街小巷,畅快笑闹的男子,什么年龄段的都有。”
三枚指着懵懵懂懂的阿丑,“所以这家伙,才女扮男装,把脸抹得脏兮兮了,才敢混出门的吧?”
阿丑脑袋一缩,心想咋又把矛头指向自己身上来啦?
白老太耷拉的眼皮,往下微微一垂,心情顿时不爽了起来,回忆往昔的兴致倏地一下就没了。
“阿梅小姐被困在了木府的云阁里,白天黑夜足不出户,我被许妈妈带到木府之时,小姐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原本讨喜圆润的鹅蛋脸,瘦得仿佛只剩一双大眼睛,昔日的水汪灵动双眸,成了呆板忧郁的空洞。
“我只被允许站在云阁的院子里,与阿梅小姐遥相对望,什么话都无法说。”
阿梅小姐站在高高的精致的云阁之上,眼里已经没了光亮,像是被剪了羽翼的家雀,仿佛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我们这些生活在犄角旮旯、终日操心生计只为糊口的小老百姓,根本没有途径能够打探大户人家的小姐的近况。”
白老太将旱烟杆放到桌上,叹了一口气,“最后一次听见阿梅小姐的消息,是在一个深夜。”
许妈妈带着人马,举着冲天的火棍,在她家胡乱翻找了一通,什么都没说,又带着人着急忙慌地走了。
“后来事情闹大了,我才知道,阿梅小姐那夜,竟是带着贴身丫鬟,从云阁上跳了下来,人不知鬼不觉地,居然顺利地逃出了木府。”
她说到最后,眼里散发敬佩和崇拜的光芒,与有荣焉似的,挺起了自己的胸膛。
“阿梅小姐,是我们黑山寨迄今为止,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敢站出来公然指责寨规祖训不人道的闺秀。”
听到这里,三枚大致理解,木清梅是一个勇于争取自由,反抗封建礼教对女子严苛残害的先行者,可惜了她势单力薄,被家族无情镇压后,失落、失望和愤怒交集于胸,最后做出了逃离牢笼的举措。
“哎。”白老太叹了一口气,“寨子的老族长特别愤怒,觉得阿梅小姐此举影响极其恶劣,不仅将小姐除了族,而且还下了一道新的命令,寨子里凡是未出阁女子,再不许踏出门户一步。”
“以前七岁以下的孩童还能自由出入街道、门户,此后,却是连刚出生的女娃娃,也不被允许让出门了,”老眼漫上阴鸷,白老太看着三枚,轻声道:“不少人家,都怨上了阿梅小姐。”
三枚:“你不怨吗?”
“哼。”白老太轻嗤一声,指着皱眉陷入沉思的阿丑,道:“这混账东西,混进私塾读书,可不是这一两年的事。”
别人害怕家里再出一个忤逆不孝的木清梅,将家中的闺女儿死死地圈禁在一方天井里,美其名曰:只要不曾拥有过,何论失去。
简直掩耳盗铃!
三枚看着一脸孤傲的白老太若有所思,听她所言,木清梅离家时不过十一二岁,但她在幻梦里看见的幽冥,明显已初具少女雏形。
“十一二岁啊,那还是个孩子呀,”三枚佯装狐疑,“你怎么就能确定,她离家不是因为跟家人赌气叛逆,而是觉醒了自由意识?”
“当然是——”白老太话说一半,忽而抿嘴,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阿丑却急了:“当然是什么啊!奶,咋话说一半就停了呢?”
“呵。”三枚轻笑,指了指白老太手中的旱烟杆,“当然是她的阿梅小姐,后来回来找她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