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梦吗?”
三枚盘腿坐在棺椁上,一手撑着下巴,徐徐地讲述着自己到了黑山寨后遇到的事儿。
坐在她对面的陆衎,一眼不错地看着她,耳朵认真听着她的话,眼睛却在心疼她受伤的手,皱着眉头,心想才半年不见,三枚整个人瘦得下巴都尖了。
再想她为锁魂箱里的亡灵送魂,天涯海角跑个遍,估计半年来都是在路上度过的。
风吹雨打,舟车劳顿,不瘦才怪呢!
越想越心疼,乍然听见三枚讲到那小老太,居然问出了跟幻梦里的许妈妈一模一样的话后,陆衎不由眉头一皱,不悦地道:“小老太又声泪俱下了?”
世上寻尸人也不单三枚一人,怎么什么鬼,就缠着她一人折腾呢?
“啧!”不知陆衎心中所想,三枚嘴巴一瘪,想到一脸冷傲的小老太,哼了一声,皱着脸道:“冷漠无情的很!”
她才说了湖州两个字,还没提及无眉山呢,那小老太的脸咵啦往下一沉,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陆衎却很会抓重点:“这样大的反应,想来她也知道湖州,应该也听说过无眉山的存在。”
“岂止!”三枚抬头,看着离他们还有段距离的悬崖,秀气地打了个哈欠,“小老太根本就特别熟知我们山门序家。”
——
“叩、叩、叩。”
小老太佝偻着腰,歪坐在石阶上,手里拿着根旱烟杆,不轻不重地敲在石阶上。
阿丑就跪在天井下,耷拉着脑袋,一字一顿地背着诗经,背到不熟悉的地方,烫嘴一般快速含糊带过,接着又一字一顿,苦着脸继续背。
饶有趣味地欣赏了一会儿,鼻尖忽而飘过一阵刺鼻的烟味,三枚轻蹙眉头,慢慢将视线移到了吞云吐雾的小老太身上。
从嘴里徐徐吐出一口浓烟,隔着缥缈朦胧的烟雾,小老太出声问道:“小师父湖州人,怎么跑俺们黑山寨来了?”
安静又逼仄的小院子,终于有人开口,打破空气里似有若无的紧张气氛。
听见小老太的声音,阿丑背诗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眼睛灵活地转了又转,一心二用。
三枚双手环胸,吊儿郎当靠站在柱子上,闻言轻笑一声,不答反问:“老太太,对黑山寨的木府,了解多少?”
小老太抽了一口旱烟,好似没有听见她的问题,兀自又道:“小师父不远千里,跑俺们寨子里,就为了打听木府?”
看着随风飘散的烟雾,三枚望着小院后头的小小阁楼,又问:“老太太听说过,山门序家吗?”
漫不经心的小老太瞳孔一晃,转瞬又恢复了正常,对三枚的反问,仍似充耳不闻。
她面无表情地道:“小师父姓序?”不待三枚回答,又问:“好端端的,作甚打听起木府?”
尽管她情绪转换飞快,却逃不过三枚的眼睛,她的嘴角一提:“老太太怎么称呼?”
“俺们姓白!外头人称呼我奶白老太。”
竖着耳朵一直在偷听,听完却满头雾水的阿丑,终于逮着自己知道答案的问题,立即举手抢答。
抢答完还特别自豪地一拍胸脯,“俺也随奶姓,叫白阿丑。”
“啧!”
听见这声不耐烦的轻啧,笑意盈盈的阿丑,小脸立马一垮。
在白老太的眼刀飞过来的瞬间,脑袋迅速向下一耷拉,她嘟嘟囔囔又背起了诗。
“俺们这些小老百姓的,哪能知道人高门大院的事儿。”小老太眼睑微抬,睨了三枚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小师父,你问错人咯。”
三枚无所谓般耸了耸肩,忽而伸手,对着后头的小阁楼一指:“这是云阁吧?”
“用来规训,未出阁的闺女儿自由的天牢。”她歪着脑袋,笑得天真无邪,对白老太的黑脸熟视无睹,一字一顿地道,“你们黑山寨的传统。”
“啪!”
白老太旱烟杆一摔,勃然大怒,指着三枚厉声道:“放肆!”
“哎哟!”
跪在地上的阿丑,却是一个飞奔,却还是来不及接住那旱烟杆。
他心疼地捧起地上的旱烟杆,眼见杠上被摔出裂痕,气得大吼道:“奶!你啥时候能改改生气就摔东西的臭毛病!”
正蓄势要怒喷三枚的白老太,被阿丑这么一抢白,气得胸腔剧烈起伏,瞬间就转移了炮火矛头。
“混账东西!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私塾的老师就是这么教你跟家中长辈说话的?没大没小,你个目无尊长的混账东西!”
阿丑摸着烟杆上的裂痕,声音比白老太还大地吼:“我说错了吗?您自个儿数数,今月您摔坏了几把烟杆了!”
“还总是叨叨供我读书,把家里底都给掏穷了,明明钱都让您用来买烟杆了!”
白老太气得直接从地上蹦了起来,怒不可遏地道:“还不是都是你这个混账东西!成天气我,我不发脾气怎么会摔坏烟杆?”
阿丑:“我在私塾成绩名列前茅,谁知道您天天都心气不顺,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是罚我就是骂我,我看整条街就没有哪个小老太比您还爱发脾气!”
“混账东西!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敢跟我这么说话!”小老太一撸袖子,抄起靠在石阶上的木棍,张牙舞爪地朝阿丑挥了过去。
“我今儿不把你这么个混账打服了,我就跟你姓!”
看好戏看得津津有味的三枚,杏眸眨了又眨:你俩不管谁跟谁,不都是姓白?
憨憨的小阿丑还没反应过来,听见白老太那么一说,直接吓懵了:“那、那咋行啊!”
“奶呀,”阿丑哭丧着脸,“您这是要害我,被人戳脊梁骨啊!”
人懵是懵了,但看见迎面挥来的木棍,本能就是逃跑。
白老太老归老,腿脚甚是灵活,木棍挥舞十下,总能让她击中一次。
“跑?你还敢跑!看我打断你的狗腿,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啊啊啊!!!”
逼仄的院子限制了阿丑逃跑的速度,和躲避的范围,木棍实打实砸在他的身上,又痛又麻。
疼痛,唤醒了他迟来的理智。
他一边躲,一边求饶:“痛痛痛!!奶呀,我不敢了,别打了别打了,我不敢顶嘴了!”
不知道跑到第几圈,白老天终于跑累了,木棍撑在地上,她气喘吁吁地叉着腰,狠狠瞪着阿丑。
“混账东西,给我跪好了,晚饭前不准起来!”
同样喘着粗气的阿丑,闻言条件反射一样,“噗通”一声,就地跪了下去,黝黑的面庞瞬间又皱成了苦瓜。
“咋又罚跪啊!”
白老太闻言又是一声暴喝:“你不敬尊长,不服管教还敢顶嘴,难道不该罚吗?”
“还敢埋怨我总是发脾气,自个儿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反省反省!就你这样儿没形不着调的,哪天不气上我七回八回的?”
“我看你是越来越疯,心也越来越野了。”
阿丑脑袋向下一垂,刚才的胆气已经不复存在,不仅再不敢顶嘴了,整个人怂得都缩成了一团。
“哼!”
一把抢过阿丑手里的旱烟杆,小老太哼了一声,转身就见三枚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她这才想起,院子里还有个更目中无人、更口无遮拦的丫头。
小老太于是双眼一瞪,准备将炮火对准三枚。
三枚眼尾一挑,无所畏惧。
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八耳,更是精神抖擞,豆眼瞬间瞪大,随时准备迎战。
前一刻还闹得鸡飞狗跳的小院,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空气的流动仿佛瞬间凝滞,眼神对峙的两人一鸡之间,好似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气势较量,无声无息。
大战,即将一触即发。
周围环境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于是乎,歪七扭八跪在后头的阿丑,嘴里小小声的嘟嘟囔囔,特别轻易地就随风飘进了人的耳朵里。
“我怎么就野了?整天被关在云阁里头,不疯才怪!”
——
说错话的白阿丑,不用打也老实了。
她战战兢兢地坐在饭桌上,端着饭碗黏在三枚的身边,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嚼着白米饭,简直食不下咽。
三枚倒是吃得不亦乐乎,碗里的饭菜堆成了小山,还在不断往里夹。
她大口吃肉,大口吃菜,完全感受不到白老太的怒目而视。
“吃菜啊,干吃白米饭多没滋味!”
她反客为主,给白阿丑夹了两筷子五花肉,扭头又呼哧呼哧海吃了起来。
小八耳在饭桌的另一边,也是埋头“嘎巴嘎巴”嚼着白黍米,吃欢了不时还抬头“咯”上那么一声。
只有白老太,脸色气得一阵青一阵白,眼里的怒火都快要夺眶而出。
她一会儿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自己那愚蠢的孙女,一会儿怒视大快朵颐、胡吃海塞的三枚,心中越想越气,就差把自己给气饱了。
“啊!”
吃饱喝足的三枚,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真是许久不曾这样,酣畅淋漓地吃上一顿如此合我胃口的好饭菜啦!”
白老太嘴角一抽,看着三枚一点正行没有地歪躺在她家的长榻上,眼里满满的都是嫌弃。
“小姑娘家家,坐没坐相,随随便便就在别人家躺下,好像没骨头似的,睡相更是没眼看!”
她忍了又忍,勉强将心头的恶气给忍了下去。
从三枚的话里,阿丑听出了她是在夸赞自己的好厨艺,骄傲地一挺胸膛,正想故作谦虚地说点什么,刚一抬眸就对上白老太的一双厉眼,吓得又缩回了脑袋,又朝三枚身边挪了挪。
“呼!”
猛吸了一口旱烟,恨恨地吐了出来,白老太敲了敲桌边,沉声道:“说吧,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吃太饱有些发饭晕的三枚,打了个哈欠,舒舒服服地伸了个大懒腰,才一手撑着脑袋,侧躺着面向白老太,慢吞吞地道:“老太太,听说过一个叫做木清梅的小姐吗?”
“你——”
白老太瞳孔一缩,又蓦然瞪大,回神过后,慌慌张张地落跑到门口,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将门窗全部关上。
她三步并作一步,疾走到三枚面前,压低声音问道:“打听这个作甚?”
似乎想到什么,白老太抓着她的胳膊,声音发颤:“你,认识阿梅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