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复志异 第44章 长夜无垠(四)

钱骓

两人的话更让彭子伯的猜测落到了实处。这米教治所和灯雪湖脱不了干系。且能独闯千军将人头挂在皇帝正殿的，除去刺门中人，他不做他想。

可那马蹄印……是冲着钱梨白来的吗？

灯雪湖不会专门对付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碍事就随随便便杀掉，更符合他们的一贯作风。

若在以先，彭子伯不会有何触动。人命如草芥，弱肉强食，是他四岁第一次见到杀人时就明白的真理。可钱梨白是个好人，给他梳头、给他做饭、教他读书算术，还打过他的屁股……

虽有点莫名的怕他，但，还是愿意他活着的。

钱敏大觉不妙时，来人已在他背后。匕首游过，止在喉头。

他心中惊颤，距那不显眼的后门还有几步，但他知道，行迹已暴露了。

“趴在地上，手负在后。”

刀尖相抵，钱敏扬着脖子照做，缓缓跪地，俯身趴下。那人踩着他的后心，利落地将他双手缚紧，双脚左右用绳索拘束，留下不足二尺的行走长度。

这手法，是同道中人。

那人将他提起：“走。”

钱敏脚步拘束，困难地挪到阴影之中，他命他背靠墙角，翻身跪坐地上。

面前是一张覆着面具的脸，薄木鬼面，城中随处可见。这个人身材略比他矮，单薄，声音有一种特殊的沙哑。是个还在变嗓儿的少年人？

“杀贺鸢的是谁？”

“不知阁下在说什么。”

“钱敏。灯雪湖恒明间主，亦是五间中生间之主。我送你见官，”刀戳喉头：“还是杀了你？”

“阁下是谁？”

“回答。”

“非我所杀。”

“是谁？”

“不知。”钱敏吞咽道：“阁下如此熟悉灯雪湖，想必也晓得我门中各间之事各行其是，互不干涉。”

那人僵持，似在思索他话语真假。钱敏趁机观他双眼，俄而迷惑顿生。这双浅色招子，足可联想起什么人。他能否赌一赌运气？！

彭子伯犹豫了。

若此刻杀了钱敏，他什么也得不到。况且，他并不想。

“这几日，你可曾见过一个姓钱的男人？”

钱敏几乎要笑了，孩子毕竟是孩子。攻其心，导其行，投其所好……

他说：“门中都是姓钱的男人，你这话问得不傻吗？”他抵着利刃，上身倾近他：“你长大了，骓儿。”

彭子伯睁大眼睛。钱敏认出了他，按说他的身高体貌早已变了不少，傍身的那把金珠匕首也特意换过，他根本不知自己是哪里露了马脚。彭子伯心中恼怒：“你如何认出我？！”

“骓儿，敏郎哥哥一直都惦念你，从没忘记过你，你我兄弟相伴数载，我难道会不认得吗？”他扬起脖颈，露出那条血红长疤：“你若还是不杀我，就回来吧。”

彭子伯眯眼，手起刀落。

钱敏想不到他真会动手，心下大骇，此番就要命丧于此！

绳索一分为二。钱敏睁眼，彭子伯站在三尺之外。

“不要说见过我。”他重复道：“敏郎哥哥，你打不过我。我杀你，易如反掌。”说罢如之前一般，抛下他，走进夜色之中。

“嘁，妇人之仁。”钱敏低头嗤笑，眉头却深深拧了起来。

钱骓，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彭子伯一路狂奔回长干里，他的心中矛盾极了。

放弃吧！不再查钱梨白的事吧。能和爹爹在一起生活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伤心一阵，日子久了就淡忘了。况且还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代替他！

彭子伯提心吊胆回到家中，一路上打腹稿，找由头。推门进院，院中一片漆黑。亥时将过，彭兮象还没有回来？

彭兮象此时在王廙府中。

他吐那两口血可把王廙吓得够呛，将人带回家中，请大夫，开方子，半个时辰前才刚刚喂他喝了药。此时，彭兮象背身躺在床榻上不知晨昏。

王廙脱了外衣轻轻上床。怕他热，就归拢起那一头浓密的长发来。彭兮象的后脖颈白净，发根的绒毛儿汗津津贴着，一绺绺细细蜷起，像白玉上随手掐出的云纹儿。王廙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后来实在想看他，干脆手掌托着将人翻个身，向着自己。

那药里有安眠的成分，可他睡得还是满脸委屈。

王廙顺顺他的眉，也觉苦楚。他自己，快叫心里那潜滋暗长的旖旎心思给憋坏了。

他不知不觉回忆起当年第一次见彭兮象的情形。那时不过十六七岁，被他瞧一眼，便觉什么都逃不过此人的眼睛，不敢对视。如今久经人世才知，纯粹之人的确自有一股石破天惊的摄人之力。

审慎一人，莫过于看他的眼。胸中正，则眸子瞭焉。

人的目光无声无形，却是人间最鲜明无遮的交流。故此有人目目相对，彼此短兵相接或一眼万年，往往瞬间自明。

被目光纯净的人瞋瞋看着，直白如同冒犯，起初觉得刺目，往后才知是自己不够明亮。

他回味那如遭雷电的感觉，想，当年自己若是现在这个年纪遇着他，想必不会这般胆怯，这般束手束脚吧。

人和人熟了，多一层交情，征服起来，前瞻后顾。

“叔父？您在吗？”外间唤道：“我进来了。”是少逸。

王廙起身出卧房，见王少逸擎着灯火，身旁跟着一个身影，近得身来才看清是彭子伯。

少年寒声道：“我爹爹呢？”火光之中，面容阴鸷。

王廙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敌意，颇感不悦，冷硬道：“兮象今日人不舒服，睡下了，你明日再来。”

王廙都没看清他的身形，不等话音落地，彭子伯已越过他进到床边。帷幔掀起，他爹爹在昏睡，只穿了里衣亵裤，赤着双腿，斜襟的衣带敞开，露出小半片胸脯。

彭子伯面上寒气更重，伸手将他衣带系好。

“你爹爹今日咯了血，才刚服药睡着。不要扰他了！”

彭子伯惊惧：“爹爹为何会吐血？！”他伸手将彭兮象半身抱住，不知如何是好。

王廙叹道：“不外是你大伯之事，这几日积郁成疾。大夫诊治过了，应无大碍。”

彭子伯目光朝他看来像寻求安慰，又有些无助，那双臂却将彭兮象抱得更紧，全然一副不容他人近身的防备之态。

王廙心中暗骂，狼崽子！

床榻前光亮忽而寂灭，烛火燃尽，屋中霎时陷入昏暗，只有王少逸手中擎烛照亮周遭，王廙朝床榻走来。

“你干什么？！”彭子伯喝一声。

“你既在这里那就好好守着他，”王廙抬手取衣：“早点睡，有话明日再说吧。”转身朝王少逸：“灯给我。”

王少逸不知他怎就生气了，伸手将灯递过，王廙抢似的举起就走。王少逸小声对彭子伯道：“明日我来唤你用饭。”趁着那点余光随王廙后尾，出屋去了。

彭子伯鸠占鹊巢，他推开床前的支窗，月光洒进室内。彭兮象正安静地枕在他腿上熟睡。

爹爹，我怎么办？彭子伯全身心地投入到一种恐惧之中。

一颗与黑暗伴生的恶种想要摆脱它的种壳，甩脱苞衣，拼命遮掩才能趋向光明……这需要很大的力量，更不要说守住心中所爱。此时他浑身颤抖，感到一刻也离不开这个人，汲取能量般又一次将他紧抱，鬼使神差地俯下头颅。

呼！

彭子伯双眼赤红，强迫自己离开那微微开启的唇。

钱骓！你在做什么？！

贺鸢的死不仅使得大晋朝堂风声鹤唳，远在西南成都国的成汉宫之中，满朝文武也因这一颗脑袋而草木皆兵。

大晋死了一个朝廷命官，元帝若大兵压境，大成百口莫辩。

成武帝李雄，长久地站在米教太师樊长生位于青城山的长生宫中，向他的恩师，他曾经所仰重的仙君丞相默默诉说着帝王心事。

灯雪湖秘密传来的消息叫他不得不做一抉择，两家共同创下的基业，到了必要分道扬镳的时候。

李雄仰望樊长生的立像，心中有愧。

他实则算不得一个十恶不赦、忘恩负义之人，可是，他患大晋趁虚而入，却也知要先安内，再攘外。樊贲毕竟与其父不同，远没有他的父亲那般明德兼备，智虑深远。反而，他是个妖异惑众，野心勃勃的人。此番他竟敢如此自作主张，让人始料未及。

五斗米教渊源深厚，国中子民无一不是信教之人。樊家在此地已生发百年，千余家部曲府军，一呼百应，远超他这名义上的皇帝。故此，与其说大成是他李家统领的天下，不若说是樊氏米教教众的治下，想政教一统，让李家固于人主之位，谈何容易？

此人，必是不能留了。

老太师，老神仙！你的儿子不仁，你休怪我不义！

晋军大军已秘下荆州，他决不能让樊贲及其教众党羽再有机会回来。他和他的乌合之众，必须死在没有土壤，失去根基的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