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尹娜以插班生的身份站在讲台上,俯视下面的同学;今天,她却作为老生坐在台下,仰视台上新来的插班生。
插班生似乎是哪户人家的大小姐,穿着与丑蓝的校服格格不入的绒毛斗篷和粉红长裙,眉目如画,漂亮得宛若一个精美的洋娃娃,尤其是那双如小鹿般乌黑溜圆的眼瞳,如黑曜石般晶莹闪亮。在班主任开口介绍前,她径自走到尹娜身边,向她伸出手,美好地微笑起来:“你好尹娜,我叫仇薇琳,是专门来找你做朋友的。谢谢你做我的朋友。”
尹娜茫然地眨了眨眼,瞅见对方手腕上的白色手表,眼神骤然一变。
仇薇琳的插班引起了轩然大波。当然,如果只是她一个人的话,顶多在年级内部闹腾,不至于震惊整座校园,可偏偏她的监护人路明宇也一同来了;来了也就算了,居然还照常一副绅士的执事打扮。上课时,他人形立柱似的笔挺地站于教室后方,搞得在前头上课的女老师好几次忘词;下课时,仇薇琳动,他便动,仇薇琳不动,他便不动;哪怕心花怒放的女生们说他像塞巴斯蒂安、争先恐后地向他套近乎,他也面不改色、视若无睹,仅全心全意地留神仇薇琳四周,禁止任何闲杂人等靠近她。仇薇琳觉得路明宇对待同学们的态度太尖刻了些,便让他退下,但无奈这些“下里巴人”每次一靠近,就会抛出一大堆令她应接不暇的问题,以至于次次错过向同桌——尹娜搭话的机会。第四节课下课后,她刚想邀请尹娜与自己一起吃饭,却见她“砰”的一下丢下课本,大步走出教室。
整个上午,尹娜都沉默不语、闷闷不乐。仇薇琳固然未经世事,但分辨他人情绪的能力起码还是有的。她扫了眼即将热情地扑上来的同班同学,以及大中午不去吃饭、在走廊上排列成人墙、踮脚翘首、拼命往里窥视的别班女生们,扯起裙角,立刻追了过去。
“尹娜!”
听到叫喊,尹娜脚步一顿,转头看去,只见仇薇琳一步一步地踩下楼梯走近,走姿端正好看,轻盈的体态好似一位芭蕾舞者。她在尹娜面前站定,轻声细语地问:“尹娜,我能邀请你与我共进午餐吗?”
跟随路明宇一起行至楼梯口的“尾巴”们居高临下地凑热闹。尹娜冷冷地瞟了瞟仇薇琳,不为所动地径自离去。仇薇琳以为她没听到,便提高音调重复了一遍。然而尹娜充耳不闻。
仇薇琳小跑着下楼,微微喘气地来到尹娜跟前,还未来得及说一个字,就见其绕过自己,眼皮也不抬地走开了。天真的小公主不理解对方为何会做此反应,再一次拦住了她。尹娜亦再度冷眼绕行。第三次,尹娜约莫是被她弄烦了,不由分说地伸手一推,同时露出极为厌恶的神色,狠狠瞪了她一眼。仇薇琳还是初次被人以这样痛恨的眼神瞪,惊愕之余,不由得感到了莫大的茫然,她愣愣地出着神,直至路明宇上前来抓起尹娜的右手,疼得她忍不住喊了一声,才恍然回神:“小宇,快放了她!”
其实早在尹娜装聋时,路明宇已然气得牙痒痒了,只不过由于对方是仇薇琳渴望交好的对象,遂一忍再忍。然而一旦动起手来,就是另一码事了。他本想好好教育教育这不识抬举的女孩,但见仇薇琳面露不悦,便克制下满腔的怒火,遵从了命令。尹娜捂着右腕后退一步,愤愤的样子好比一只落水小猫,不等仇薇琳开口道歉,立刻跑远了。仇薇琳上身略略前倾,抬起的右手似要抓住对方离去的身影,但终究,她没有再次追过去,而是埋怨地看向路明宇:“都怪你。要不是你,尹娜也不会生气。”
路明宇委屈:“我……”
“算了,”仇薇琳失落地说,“下午再向她道歉好了。”
鉴于中午不欢而散,仇薇琳不敢贸然跟尹娜讲话,一直在琢磨怎样开口才不会招致厌恶。尹娜依旧寡言少语,活像一个哑巴。午休后,仇薇琳经过百般纠结,终于弱弱地开了口:“尹娜,对不起。小宇他不是故意……”
“你说你插进我们班,是专门来找我做朋友的的?”
“……诶?”仇薇琳被这猝不及防的问题问得一怔,随后连连点头:“是的。”
“那就请你退学吧。”
仇薇琳木讷,尽管理智上尚未反应过来,眼圈却先微微泛红了。尹娜轻轻吐息,一字一顿,语气坚定地说:“我是不可能和你做朋友的。”
由于是平生以来首次被拒,仇薇琳遭到了巨大的打击, 不禁失魂落魄地垂头抹泪,对好比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的路明宇的安慰置若罔闻。看她如此委屈,仇薇琳李玲德于心不忍,小声对尹娜道:“娜娜,你这样不太好吧?”
周末走后,由于见不得尹娜一脸死了爹娘的表情,李玲德一边暗骂自己多管闲事,一边笨嘴笨舌地安慰了她几句。之后,两人冰释前嫌,赵慧慧也在不知不觉中加入了她们。然而李玲德始终没见尹娜笑过,交往起来的感觉也很微妙,好像有难以言喻的隔阂,总无法像以前那样亲近。尽管这种情况在放假返校后稍微好了一点,但李玲德总觉得自己和尹娜,可能回不到从前了。
“我倒觉得尹娜没做错。”赵慧慧侃侃而谈,“都说嫁人要讲究门当户对,做朋友也是同一个道理。她是千金大小姐,将来不是嫁给官二代就是富二代,而我们只是普通的凡人、未来的底层劳动人民,道不同不相为谋,走不到一块儿去。既然如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毫无瓜葛,省得将来惹一身麻烦。”
赵慧慧看似沉迷恐怖悬疑小说、怯于与他人来往,实际上却是个喋喋不休、其实很有想法的话匣子,就是胆子小了点,只敢向熟人展现真面目。李玲德不苟同:“可她是真心想跟娜娜交朋友的,一句话掐灭她所有希望,也太可怜了吧。”
“这有什么好可怜的?她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你说她可怜;我每天穿丑不拉几的校服、吃十块钱的饭,怎么不见你可怜我?”
李玲德被问得够呛,不禁无语凝噎,转而对尹娜道:“娜娜,你为什么不想和她做朋友?”
尹娜收回望向仇薇琳的目光,心不在焉地答:“慧慧说的不错。我们不是一类人。”
赵慧慧得意洋洋地瞥向李玲德,仿佛在说“你看吧”。李玲德不甘示弱地回瞪了她一眼,心道:“你能不能积点阴德,少妖言惑人?”
仇薇琳没有正式入学金堰初中,只不过作为旁听生,在教室占有一座之位坐罢了,所以不必穿校服,上课不必认真听讲,更不用参加考试。不少学生因此羡慕仇薇琳,再加上她的大小姐身份及其贴身服侍的帅侍从,见她被尹娜毫不留情地拒绝,个个都争着抢着前来嘘寒问暖,有几个甚至还说起了尹娜的坏话,忿忿不平、义愤填膺的模样仿佛被一口回绝的是她们。仇薇琳不懂社交潜规则,面对的还是充斥着一群对人情世故一知半解、偏向于用情感的解决问题的猴子的“部落群”,故而即使不喜尹娜被喷有眼无珠、不识好歹,却也不知该如何制止她们。这就容易让人误以为她十分享受这种待遇,同时也助长了骂人者的气焰。听杨如白骂尹娜就是个矫情的贱人,赵慧慧愤怒一哼,用手肘一推李玲德:“看到没?这就是你同情的千金大小姐。比起同情她,你还是多同情同情你的脑子吧!”
李玲德:“……”
“卧槽!尹娜!你快看杨如白那个家伙!”赵慧慧不知看见了什么,一边连连拍尹娜肩膀,一边疯狂眨眼示意。尹娜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只见坐在尹娜位置上的胖女生正在用她的大屁股在凳子上蹭来蹭去。
“我日!”赵慧慧面如土灰地说:“真他妈太恶心了!”
杨如白去年欺凌过周末,算是吴英博的残党之一。吴英博和郑涵转学后,因为失去了靠山和倚仗,又遭到其他人报复,她便收敛了小人得志时的嚣张跋扈,默默夹着尾巴做人。然而仇薇琳一来,她就立刻出来兴风作浪了,方才瞪尹娜让座的眼神也可用“绝”字形容,理直气壮得好似她才是那座位的主人,而非尹娜。
“卧槽,她转头来看我了!”赵慧慧连忙藏到尹娜身后以躲避杨如白的视线,等其不甚愉快地转回头,方才压着嗓门说:“当初吴英博之所以敢称霸王,这肥猪功不可没。她现在接近大小姐,绝逼有不可告人的企图!”
尽管赵慧慧说得难听了些,但话粗理不粗。李玲德也表示认同。像杨如白这种只敢倚仗他人威风的欺软怕硬之徒,落单时或许无足挂齿,可一旦让她抓住了哪根稻草,便会立刻化身毒瘤肆虐。“她大概想建立一个以仇薇琳为中心的小团体吧。”李玲德道:“若成功了,当初发生在周末身上的事就会重新上演。到时候,娜娜,你可能就是首当其冲的那个,毕竟就算不为仇薇琳,杨如白也会因为你曾经帮了周末而拿你开涮。”
“我知道。”尹娜平静地回道。
“既然知道,那还不赶紧讨论一下对策?”赵慧慧说:“依我看,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把大小姐拉到我们的阵营中来。”
李玲德:“……”
方才是谁支持尹娜不与仇薇琳交好的?
“我想拉拢大小姐,无非为了让杨如白和大小姐处于对立面,进而没法利用她为非作歹罢了。”赵慧慧仿若读懂了李玲德的心思,游刃有余地补充道:“但鉴于尹娜不喜欢大小姐,我们可以稍微灵活一点,令她们两个产生间隙,这样效果也是大同小异。”
李玲德暗暗在心里感叹:这女人不穿越去清朝当皇妃真是太可惜了。
“当然,若想实施的话,必定要采取某些手段。尽管对于杨如白这种贱人,我认为完全大丈夫,但某李姓圣母肯定又要嚷嚷‘不能这样对同学’,所以我也不消多说了。”赵慧慧转向尹娜,“尹娜,我把决定权交给你。你说怎样就怎样。”
李玲德直视尹娜,与赵慧慧“任由你说”的眼神不同,目光中充满了反对。尹娜沉默片刻,走至自己座位,拨开人群,伸手搭在杨如白肩上:“我有话跟你说。”
杨如白惊奇地转头瞟了瞟尹娜,似乎非常不理解她此举背后的意义。一同感到震惊的还有站在远处的李玲德、赵慧慧及周围的一圈人等。尹娜面不改色,一字一顿地说:“就几分钟,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许是好奇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杨如白戏谑一笑,点头答应了:“好啊。”
厕所是发生校园暴力的热门场所之一。大抵是其空间狭小,又自带能作为牢笼的隔间、水和桶等方便使用的工具的缘故。被欺者无路可逃、呼救无效,只能默默忍受欺凌。但同时,厕所亦是增进同学间情感和交流的绝佳场所,毕竟人在厕所时穿得少,身体放开了,嘴也就放得更开了。尹娜在厕所对面的围栏旁停下脚步,转过身问:“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杨如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你说有话跟我说吗,居然还反过来问我想怎样?”
“我是指你向仇薇琳说的关于我的坏话。”尹娜一本正经:“我不喜欢玩阴的。找你来,就是想当面把话讲清。你看我不爽没关系,也大可以直接来找我,我随时奉陪。但别把不相关的人拖下水。”
“不相关的人?谁?”
“仇薇琳。”
“呵。”杨如白不屑地双手交叉于胸前,“是你自己当众让她难堪。她要是就此讨厌了你,也无可非议吧?怎么算不相干的人了?更何况,是你拒绝她在先,我作为同学好心好意前去安慰她,关你屁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尹娜毫不退让地说:“你想搞小团体,自己去搞不就行了?祸害一个吴英博不够,现在又想拉仇薇琳当挡箭牌?有胆子搞事情,怎么没胆子正面承担后果?若不想听见别人说你是肥猪,少吃零食、老老实实减肥不行吗?非要弄幺蛾子出来?”
最后两句话直击杨如白的痛处,当即令她怒火中烧,欲揪住尹娜的头发动起手来。但下一秒,她又退后一步,阴冷一笑:“尹娜,你当真认为我只会煽动别人吗?”
尹娜警觉:“你想干嘛?”
“呵,你不是说我打什么算盘,你全都知道吗?那你就好好算算,我究竟想干什么呀。”
尹娜顿时炸毛:“不许对玲德和慧慧出手!”
“哼,”杨如白翻了个轻蔑的白眼,“对她们出手有什么意思?放心,我一定会教你后悔今日把我叫到这里来!”
看尹娜回来了,赵慧慧连忙上前询问情况:“尹娜,你方才和杨如白说什么了?她进教室时的脸色臭得简直能跟牛粪一较高下。”
“没什么,只不过把我想说的都说清了而已。”尹娜没多少精气神地说:“虽然我叫她不要打你们的主意,而她也明言说了不会这么做,可我总有股不祥的预感。保险起见,从今天开始,我们还是保持点距离吧。”
李玲德听出了尹娜的言外之意,坚决反对:“你是存心使自己被孤立吗?为什么?不行!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难道你想早上一来到教室就看到座位上洒满大头钉、柜子里的东西被翻到地上,放学后还被围堵在回家的路上吗?”
“但也不意味着眼睁睁地看你受她们欺负!”
“可以的。”
“不可以!”
“你曾经不就是这样看过来了吗?”
李玲德倏然一怔。
尹娜知道自己说过头了,低下声音说:“抱歉。”然后看向赵慧慧。赵慧慧目光闪烁:“要是我的小说被人乱涂乱画或撕掉了,我真会活不去的……”
“没关系。我理解。”尹娜以安慰人似的语气说。
“娜娜,”李玲德咬紧牙关,“你是觉得你亏欠周末,所以才想这么做吗?”
尹娜顿了顿,缓慢地答:“我是亏欠末末,也确实想将她承受过的痛苦全部承受一遍。但这根本弥补不了什么。况且末末也不是为此离开的。放心好了,我不会任由杨如白肆意妄为的。我只是想自己处理此事,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