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当众被一口回绝,放学时,仇薇琳仍表示希望送尹娜一程,但后者却把她当空气,径自吹着凉风步行去顾华那儿接瘸子,再将它兜在外套里回家。
甯安今儿提早了几分钟到家,发现尹娜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便知她心情不好,于是抱起对她又舔又叫、像在极力安慰她的瘸子,坐到她旁边,轻轻摩挲她的刘海。良久,尹娜缓缓开口道:“甯哥哥,你知道部门里有一个叫仇薇琳的异类吗?”
甯安一愣,任由瘸子舔舐自己的手指:“你怎么知道她?”
“她作为新同学,插到我们班来了。”尹娜漫不经心地说。
“你不喜欢她?”
“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她……”尹娜垂下目光,不吭声了。
甯安想了想:“作业多吗?”
“还剩下预习新课。”
“那我们出门吧。”
“出门?去哪儿?”
“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
“我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不过,”尹娜眼波一撩,“想做的事,倒是有一件。”
五分钟后,甯安踌躇地问:“娜娜,你确定要这么做?”
“嗯。”尹娜肯定地点了点头。
“但是……”
“刚才是谁答应我,不管我想做什么都没关系的?食言可是小狗哦。”
尹娜站在顶楼天台的围墙上,水灵灵的黑眸中满是跃跃欲试的激动。甯安自知劝不动,无奈地叹了口气,继而往后一退,小心翼翼地松开她的手。
尹娜莞尔一笑,慢慢向两边张开双臂,重心后移,一坠而下——
尹娜知道甯安喜欢在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悄悄玩坠落——他遇到烦心事或难题时,习惯用此方式来帮助思考。尹娜好奇一边坠落一边思考的感觉,跟甯安软磨硬泡了很久,也没能得其应允尝试一遍。此刻,她听着呼呼叫嚣的风声,望着蓦然远去的夜空,虽然大脑一片空白,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地心引力的存在,不同于脚踏实地的安全感,而是一种纵然心脏高高悬起,身体却被一股无形之力牢牢束缚、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的无力感和孤苦绝望。
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了甯安的痛苦。得以飞翔,却无法自由的痛苦。比不自由更加不自由的痛苦。
为什么要用让自己痛苦的方式来面对烦恼苦愁?
她向自己加速坠落而来的甯安伸出手,以近乎哀嚎的声音喊出了“甯哥哥”。甯安即刻抓住她的手,与此同时,四周的空气迅速聚拢而来,如两只大掌般轻轻托起了她。甯安紧紧搂住尹娜,在她稀里哗啦的哭声中,轻轻抚着她的脑袋安慰。
比起对安全、对其心脏的顾虑,这才是甯安不许她尝试坠落的真正原因。然而今天,他却违背了曾经暗下的决心,让她陷入了他挣扎了半生也没能逃离,甚至后半生还要继续挣扎的泥潭。
为什么不阻止她?为什么不强硬一点?为什么明明能飞行,却仍旧为地面所困?
甯安深深自责起来。
渐渐的,耳畔撕心裂肺的哭声平息,畅快欢乐的大笑取而代之。尹娜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好爽!好刺激!”
甯安一脸惊愕。
尹娜戳起甯安的嘴角,使其如天上暗淡的月牙一样弯:“甯哥哥,其实坠落并不可怕。”
“……”
“当然,一开始肯定是有点毛毛的,但一想到甯哥哥你会跳下来接我,我就不怕了。”尹娜甜甜一笑,“甯哥哥,谢谢你从重力手下保护了我。”
尹娜不会知晓,她这无心的一句话,对于甯安来说究竟意有多大的意义。他轻轻一笑,仿佛长年压在心头积疴终于在此刻消散了一般。
“回去吧,瘸子该等久了。”
“嗯。”
吃完晚餐、洗漱好后,尹娜坐床上预习课文,瘸子则拿了个小球过来玩,又咬又挠又蹭,满床打滚。之后,它丢掉被折磨得千疮百孔的玩具球,钻进被窝,和尹娜一同看起书来。
瘸子喜欢看书,每次尹娜学习功课时,它都会凑过来瞄一瞄。它喜欢插图丰富鲜艳的科学书、社会与历史书,但像通篇文字、百页一遇的插图还是细笔描绘的黑白图的语文书,就不行了。这不,没看几眼就昏昏欲睡地打起了哈欠,一页未读完,便滚下尹娜的肚子,进入了梦乡,而其前肢紧贴身体的乖巧姿势几乎与人类平躺时的睡姿如出一辙。
尹娜不敢打扰它,轻轻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给它盖好,然后朝穿着一身睡衣走进来的甯安在嘴前比了下食指。甯安轻柔地摸摸瘸子的脑袋,温柔地笑了起来。
不知是在流浪期间留下了不太好的记忆还是怎样,瘸子比一般猫粘人,或者说,格外粘人。其它猫大爷敢摆的架子、敢耍的性子,它都不曾有,相反,还十分擅长察言观色,偶尔叫起来的声音充满了讨好意味。因此顾华曾调侃它就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不管是谁,只要稍微对它好点,它都能屁颠屁颠地跟着走。不过甯安却认为这正是瘸子值得疼爱的地方,而且虽然因为工作的缘故,他时常将它交给顾华照料,但瘸子却和他更亲,也更为粘他。尹娜来了后,就两个一起粘,结果又被顾华骂没良心。
“预习得怎么样了?”
“都预习完了。”尹娜合上语文书,把它和床头柜上的一摞书全部放进书包,“其实预习什么的,就算不做,老师也不会发现吧?”
“标注的记号可以敷衍了事,但一提问,就立刻原形毕露了。”
尹娜一想,好像的确是这样。
甯安看了看书桌上的闹钟,“时间差不多了,睡吧。”
尹娜挨着瘸子躺下。
“甯哥哥。”
“嗯?”
“如果顾华哥哥的位置被一个人抢了,而别人却没觉得任何不妥,甚至还很欢迎那个人,你会生气吗?”
“会。但如果那个人只是坐了顾华留下的位置,我便不会。”
尹娜细细品味这两者间的差别,“可万一那人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占取顾华哥哥留下的位置呢?”
“既是顾华留下的位置,便没有被他人占取一说。关键不是那个人想不想坐顾华留下的位置,而是我肯不肯让他坐。”
尹娜缩进被窝,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睡吧。”甯安关灯退出卧室,“晚安。”
次日一早,行至教室门口时,尹娜不禁愣了一下。
此时已是七点半,按理来说,至少已经到了一半的人,然而眼下却空无一人,唯独一朵躺于仇薇琳桌上的白菊花格外刺眼。不到一秒的功夫,尹娜就理解了现状。这时,嬉笑声渐近。被同龄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心的仇薇琳瞧尹娜来上学了,下意识眉毛一挑、明眸含笑,可她的笑容还未完全展露,眼睑就因随即浮上心头的顾虑而消失了。杨如白突然脚步一顿,大喝一声“那是什么”,然后冲到仇薇琳座位边,高高举起了那朵白菊花。
站在人群后方的路明宇脸色大变。
“薇琳,有人往你座位上放白菊花!”话音未落,杨如白就将矛头指向了站在一边的尹娜,兴师问罪地栽赃道:“尹娜,是你干的吧?”
尹娜淡然:“不是我。”
“我们出去的时候,薇琳桌上分明什么都没有,可现在却多了朵白菊花,教室也只有你一个人。不是你干的,还能是谁?”
尹娜从容不迫:“我前脚才踏进教室,你们后脚就来了。哪来时间干这种龌龊勾当?”
“哼,鬼晓得你到底是真没有时间,还是故意不放下书包,装出一副才刚刚到达的样子。”
“不相信的话,尽管调监控好了。顺便也能查出罪魁祸首是谁。”
“呵,监控?”杨如白一脸“你怕不是在逗我”的表情,“试问咱们学校的学生,有谁不知道装在班级内部的监控只会在考试期间开启?就算想查,也没法查吧?喔,你该不会因为早知道监控是关着的,所以才故意这么说,以此来洗清所谓的冤屈吗?”
尹娜:“……”
想不到准备得还挺充分。轻敌了。
仇大公主的“骑士团”成员有男有女,除了鹤立鸡群的路明宇,剩下的全是熟悉的面庞,其中不少和尹娜关系不错……至少她认为不错。他们所射出的居高临下的各种视线尖锐而锋利,好似带着尖钩,足以以最残忍的方式扎进她的皮肤,牵动其连心的脆弱神经,搅起浑身被撕裂的巨大痛苦。尹娜并非被这种集体性气场慑住了,她仅是觉得可悲,可悲这些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可悲他们自以为是的正义和智慧——当初末末也是这样独自承受着一切吗?她忍不住心想。这时,仇薇琳径直走来,握住了她的右手:“谢谢!”
在场人顿时一惊。
“我知道,”仇薇琳欣喜万分,眼波撩动,甚至还有点热泪盈眶,“尹娜你是不想被人发现,所以才趁没人的时候偷偷送我花吧?谢谢你!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花呢!”
尹娜:“……”
这孩子是认真的吗?
杨如白被强行塞了一口瘪,脸一阵青一阵白,极为难看。她咳了一下,为小公主解释道:“薇琳,白菊花是送给死人的。”
“死人?”
“是的。所以送活人白菊花,就等于诅咒那个人去死。”
仇薇琳懵懵懂懂地眨眨眼,随后恍然大悟,认真地提醒尹娜道:“下次送花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点,不要搞错花了。”
杨如白气煞,差点咬到舌头:“仇薇琳,你真以为她是不小心送错花吗?她是故意的!她有意诅咒你去死!”
“为什么?”
仇薇琳的无辜眼神简直让杨如白原地爆炸,忍不住咆哮起来:“因为她讨厌你,巴不得你去死啊!”
仇薇琳不懂杨如白为何忽然如此激动:“尹娜不会这么想的。”
“为什么?”
“因为,”仇薇琳的纯净眼眸不见一丝杂质,她微微羞涩、天真烂漫地笑了起来,“她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