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王景对警察一类的公安机关工作人员并不熟悉,在他看来,什么几条杠、几颗星,就跟清一色金发碧眼的西方人一样,完全没任何区别。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在第一眼认出了敲响自家房门的那个人是便衣。
俗话说的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然而王景认为自己之所以突然练就了一番辨认警务人员的火眼金睛,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因为类似于回光返照的现象。他坦然地将目光从猫眼上移开,后退一步,打开门,伸出双手。
凌云被对方的反应吓了一跳,他本来还做好了其负隅顽抗,进而血拼一把的准备,旁边正要暴力破门的同事见门被推开,赶忙一爪子缩了回来。王景看着这群有点懵的警察,不解地问:“你们不是来抓我的吗?”
“呃……是!”凌云重振雄风,用手拷扣住了王景的双腕,“王景,现以涉嫌故意杀人罪的名义逮捕你。有任何想说的吗?”
王景不假思索:“没有。”
“那就去警局好好想想,想到了再说。”
凌云一招手,两名刑警走来,押着王景朝警车走去。凌云朝里屋望了眼,只见混乱无秩的家具摆设中透露着一股浓浓的贫穷与衰颓之气,昏黄的余晖静静地落在窗帘上,使其微微发亮,衬托得房内的其余物品更加死气沉沉、令人心闷。刑事技术员逐一进屋,开始有条不紊地采集证据。凌云指着桌上的几瓶药,问:“这是吃什么的?”
“癌症。”
卜瑞珉赶到分局的时候,王景正老老实实地坐在讯问室里等待审讯,一副无惧无畏、听候发落的样子。凌云戳了一下这臭小子的脑袋,恼道:“这么慢,死哪儿去了?知不知道就等你一个人?”
卜瑞珉不答反问:“哥,你们怎么知道是王景杀了张语萌?”
凌云顿了一下,“经分析,我们确定犯人的犯案动机是嫉妒张语萌和程媛圆之间的友谊。”
“这我早就知道了,”卜瑞珉不耐烦道,“挑重点讲!”
凌云讶异地看了卜副队一眼,忽然发现这家伙有点上头,于是花了一秒的时间思考个中缘由,随后立刻得出了答案。
每逢“不简单”的案件,上面会在某一刻不带说明地下令终止调查。其他刑警或以为存在黑幕,忍不住对此议论纷纷,甚至公然抗议——就比如那个家伙。而凌云能做的,也只有在卜瑞珉作壁上观的笑容中,一边默默忍下一肚子苦水,一边尽量安抚忿忿不平的部下。但这次,情况却截然相反——“不简单”的案子被自己先一步破了!
得出答案后,凌云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抱歉,抱歉自己不按套路出牌,抱歉自己辜负了领导给予的“厚望”,但事实却是,他不仅歉意全无,甚至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爽与痛快,哪怕面对卜瑞珉那略显不满的眼神,也没有丝毫悔改之意。他想,自己憋屈了那么多年、当了那么多年的孙子,也是时候揭竿而起了。于是摆正表情,厉声喝道:“卜副队,放尊重点!我可是你上级!”
其实凌队是色厉内荏,表面上稳如老狗,实际内心慌得一批,但出人意料的是,素来不知好歹的卜瑞珉居然被吼住了。当然,他的错愕仅持续了一秒,一秒之后,他立刻看穿了凌队虚有其表的伪装,附和道:“是是是,我是副队,凌队你才是队长。既是队长,就该给部下指点迷津、不吝赐教,难道不是吗?”
凌云知道自己暴露了,但他绝不允许自己难得一次的强硬沦为笑柄,同时也不能再惯着这死小子了,于是目不斜视,直面卜瑞珉的不屑目光。卜瑞珉不想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周围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不能让队长下不了台,遂收敛起嬉皮笑脸,立正承认错误:“是我得意忘形了。非常抱歉,凌队!”
“明天上交一万字检讨!”
“是!”
凌云本来还担心这场训责一发不可收拾,却不料对方主动低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难得这小子的没心没肺用在了好的方面。他暗暗感叹道。接着放下架子,恢复成了往常的平易近人:“确定犯人的犯罪动机后,我们猜测犯人应该是受害者过往的熟人,只不过许久未见,致使目击证人辨认不出。而他之所以对许久未见的受害者起杀意,应该是最近通过某个机会与其单方面相遇了,于是我们把调查重点转到了受害者和目击证人的故友和老同学上。同时,法医那儿传来消息,说在找到证物上发现了一处非受害者的DNA,经对比,发现是曾经某起吸毒伤人案的犯人王景。”
“原来如此。”卜瑞珉茅塞顿开地说,“你们逮捕的时候,他没反抗吗?”
“就算反抗得了我们,也反抗不了老天爷。”凌云道:“肺癌晚期,只剩下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了。”
说罢,走进审讯室。听闻脚步声,王景抬起头。
“想好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好说的。”
“多少说一点吧。”凌云在他对面坐下,“毕竟这可能是你最后的开口机会了。”
王景垂眸沉默少顷,慢吞吞地说:“我什么都没有。”
凌云眼皮一抬。
“温暖的家,要好的同学,慈祥的老师,同龄人所拥有的,我全部没有。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问题还是谁的问题,我只知道我唯一拥有的,或者说触手可及的,只有毒品。”王景淡淡一笑,“毒品是个好东西,只需那么一点,你就能瞬间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沉浸在无与伦比的幸福感中。可惜爸妈发现我动了他们的‘宝贝’,把我赶出了家门。我一怒之下,打了一个路人,然后被抓去强制戒毒,还蹲了几年牢。”
“复吸没?”
王景摇摇头:“我回家后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我妈的尸体;我爸倒在她身上,爽得嘴里爬进了蛆虫都没察觉。”
凌云:“……”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家的房子已经烧了起来。火很大,很烫,却也很美,照亮了一片夜空。即使后来被消防队灭了,它却依旧在我心中烧着,越烧越旺,越烧越美。我本以为靠着这团火、这团光亮,我能向过去那个缩在阴暗角落里的我说再见,但是现实不是你想改变就能改变的。你越是想,它就越是坚不可摧。所以我放弃了现实。我开始做梦,做我拥有一切的梦,做能让我感到幸福的梦。久而久之,看着那些结伴而行的人们,看着那些开心灿烂的笑容,我再也不觉得嫉妒了。因为,我也拥有。”
“那你为何又开始嫉妒了?”
这句来自现实的质问把王景从充满虚幻的回忆中拉了回来。他顿了顿,散发着淡淡光芒的眼睛即刻黯淡下来,“我爸妈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获得了他们想要的幸福,而我却能在不损耗健康的前提下,获得我所想要的一切,所以我和他们不同——一直以来,我都如此坚信着。然而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好像并不是这样。
“那天,班长往群里发了一个通知,说要开同学会。我本来不想去的,但转念一想,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证明我跟我爸妈不一样的机会,于是特地买了身新衣服,去理发店理了头发。我在酒店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做贼似的踱进去,但最后还是在包厢门口却步了。
“大家都在炫耀自己过得怎么怎么好,嗓音最大的就是张语萌和程媛圆。别人调侃她俩就是因为天天腻歪在一起才脱不了单,她们却回答男人不靠谱,还不如有个贴心的闺蜜。也是她俩起头让江泽当众再向戴素楠求一次婚,又预演婚礼现场的。后来,班长清点了一下人数,发现少了一个。
“一提起我,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不知谁问了一句‘王景,是不是辍学去吸毒的那个’,场面再一次沸腾了起来。”王景眼里闪现泪光,“你知道被一群多年未见、连长相都不太记得的人大肆议论是什么感觉吗?这个说我整天阴阳怪气,那个说我是不合群的异类,有一个甚至问班长干嘛把这种人叫来。什么叫‘这种人’?我是‘这种人’怎么了?然后,张语萌说我其实挺可怜的,说我每次都是以一种很想和他们交朋友的眼神看他们,还很后悔当初跟我做同桌的时候,几乎没怎么关心过我。江泽紧接着说我根本不值得可怜,说我某次打量他和戴素楠的眼神很恶心,说我活该被抓去坐牢。我火了,我当即火了,我很想踹开门,冲里面的人吼一声‘放你妈的狗屁,老子根本不稀罕’,但是……但是我做不到,因为我的确羡慕他们,羡慕他们在现实中拥有,而我却只能靠做梦来满足,甚至到最后,就连梦也做不成了……我嫉妒,我恨!我恨他们瞧不起我,我恨他们可怜我!既然我一无所有,那么他们也别想一直拥有下去!”
王景表情狰狞、目眦尽裂,话音落下的同时双拳用力砸了一下桌面。凌云平静地问:“所以你就杀了张语萌?”
“不止张语萌,还有江泽。我本来还想去干掉袁飞,谁教他说我是‘这种人’!区区一个妈宝男,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不过,算他交了狗屎运!”
早在王景说出“江泽”时,凌云就惊愕了,他万万没想到原来不止张语萌一位受害者。这时,卜瑞珉撞开审讯室的门闯了进来。未能拉住他的刑警讪讪退下。凌云起身:“你干嘛?审讯还没结束呢!”
“蓝局说了,接下去的审讯由我接手。”
“……蓝局?”凌云失笑一声,“又是蓝局。卜瑞珉,我真搞不懂蓝局的儿子到底是你还是那小子!”
卜瑞珉脸色一变:“凌队!”
凌云置若罔闻,两手搭上桌沿,俯下身,对王景说:“把你的犯案手法和过程,包括具体细节,全部交代清楚!”
“不许说!”卜瑞珉上前欲拉开凌云,却反被推得后退一步,“凌云!我这是为你好!”
“我不需要。”
凌云说完,看向王景。卜瑞珉也随其瞪去。王景夹在他们中间,有点难做人。随即,蓝局匆匆赶到,刚想命凌云滚出去,却听王景非常不合宜地开口道:“‘投影机’。”
三人一齐怔住了。而后,凌云打破了僵局:“什么投影机?”
“大概功能和普通投影机差不多,只不过不是把影像投到幕布上,而是人脑。”
凌云想起了在王景家搜到的一个奇怪的金属制器具,索性无视另两人的存在,坐下来倾耳细听。
“‘投影机’能把预先设定好的画面投影到人脑里,接收的人会感觉像做梦一样。我无法做梦后,就用这个东西来自我慰藉。”王景说:“他们不是在现实中拥有友情、爱情和亲情么?我倒要看看他们之间的情谊究竟是不是真情实意,于是设计了剧本,预先告知他们可能会发生的灾难,然后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结果你也看到了,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既然都是假的,他们凭什么在我面前显摆?既然都是假的,我又为什么要眼巴巴地羡慕?既然都是假的,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
尽管王景讲得比较情绪化,容易让不知内情的人云里雾里,但凌云还是捡出了关键信息:“你的意思是,张语萌和程媛圆那天去看电影,是你安排的?”
“是的。”王景得意一笑,“梦能反应人的某些隐秘的潜意识活动,只要稍加利用,就能反过来给人施加暗示、诱导其行为。当然,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至少在张语萌身上,我是失败了。但程媛圆……”他忽然捂嘴笑起来,“哈哈,说起来,我还真该感谢她。如果没有她,凭我当时的身体状况,再多跑几步的话,可能真的会歇菜。”
凌云努了努嘴,强压下狂扁这混蛋一通的冲动:“江泽又是怎么一回事?你把他怎么了?”
“我没把他怎么,不过让她女友做了一个扫了一辆刹车有问题的单车,从而出事故的梦而已。”
凌云:“江泽的情况确认了没?”
这句话显然是对单向透视玻璃后的刑警们说的,不等他们回复,卜瑞珉先做出了回答:“正在ICU里躺着,凶多吉少。”
凌云惊讶地看了看副队,然后转向王景,愤怒地握起拳头。
卜瑞珉上前问:“对单车动手脚很简单,但你怎么保证戴素楠和江泽扫有问题的那辆?”
“东湖的人流量那么大,如果有人在你眼前停下单车,警官你会无动于衷吗?”王景答,“至于谁‘中奖’,根本无所谓。只要有一个骑了,我的目的就达成了。”他说着,轻蔑一笑:“哎,江泽也真是个十足的傻逼,换了车后居然还不检查刹车,只管骑了上去。所以说,千万别相信爱情,更不要检验。这玩意儿经不起。”
“你觉得戴素楠为了自保,才跟江泽换了车?”卜瑞珉问。
“难道不是吗?不然她为什么向江泽提那场梦,还问他爱不爱自己?”
“一对即将走进婚姻殿堂的新人,一个即将穿上婚纱的新娘,何必为了区区一辆单车置自己的新郎于死地?大不了迟点下山回家罢了。”卜瑞珉横眉竖眼,“你就别自欺欺人,将自己求而不得的恶意强加在别人头上了。恶心!”
王景脸色铁青地盯着卜瑞珉,剧烈起伏的胸膛中酝酿着火辣辣的怒火。顷刻后,他笑了一下,道:“好,就当戴素楠只是随口一提吧。可程媛圆,你就没法否认了吧?”
“我是没法否认。她的行为的确很卑劣。”卜瑞珉说:“但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着不自知的邪念,且大部分能沉睡一辈子。比起心怀这些邪念的人,召唤出它们的人才更为可恶。”
话毕,大步走出审讯室。王景满脸不服气的不以为然。
“同伙是谁?”
王景抬眼看向凌云。
“别告诉我说‘投影机’是你自己发明出来的。”凌云正容亢色,“另外,为了保证江泽及其女友顺利骑行上路,你肯定事先准备了两辆单车吧?他和你一起去东湖了?”
王景狞笑起来:“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他身体前倾,直勾勾地瞪向凌云,刻意扯着嗓子,声音沙哑,又得瑟地说:“你们找上门的时候,他就已经逃了。”